刚才刚刚露出半边脸的月亮现在已升起很高了，楼房变得矮小，我坐在阳台上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楼下花圃，名曰花圃，其实也不能算花圃了。长着树木，不知名的野树木，现已有三层楼那么高，恰好和我家阳台平齐。有时候我会有一种错觉，我是生活在树上的。偶尔也会有小鸟和蜜蜂在树上栖息。现在一棵树的树顶上独独留有一个蓬松的空鸟巢，每每凝望时，我似乎还看见鸟儿们往日欢乐生活的场景。如今，可能是去远方旅行了吧？对，应该是去旅行了。
　　 此时，树木、楼房在微暗的月光和昏暗的路灯下，交错重叠的浓重阴影像潮水般蔓延，轻轻松松把我卷进其间。间暇间，树木涩青的味道和晚风一起钻进鼻孔，滚下我的喉咙，在我五脏六腑间噔噔奔走，清洗了我的七经八脉。花圃除了树木还有密密的，参差不齐的杂草，草很高，长势猛烈。若不是有闲暇老人偶尔去清除打理，估计早已长到路面上来，说不定还会爬到我阳台里来，每日注视着我生活的点点滴滴，甚至偷窥我每个夜晚的梦。在树木和杂草的缝隙间，有人种了一些竹笋，长得很高，竹叶瘦弱干涩，泛着秋天落叶般的黄色，竹竿纤细单薄，长到一定高度就垂下头来，似乎在和它周围的杂草在争论什么问题，大多时候弄得自己气急败坏，那样子，颇惹人怜爱。
　　 后阳台楼下花圃，除了疯长的野树木和野草，一些闲暇老人小心翼翼，在其间种了香蕉树，木瓜树，桃树，还挤在旁边种了些菜，有蒜苗，葱花，芥菜，姜，零星散布，楚楚可怜地挤在杂草边。此外，为了避免这些绿色蔬菜有“寄人篱下”之嫌，老人们还弄来了一个个大盆，去远处搬来泥土，在盆里种上些葱花蒜苗等之类的菜，那些个大盆就零星地摆在围墙下，花圃边。就在刚才，我下班回到楼下，看见一位老爷爷正从老人电车上费劲搬下一大盆泥土，我问：“大爷，这泥土是从哪里搬来的啊？”老爷爷擦了把额头上细细的汗珠，笑呵呵地对我说：“附近村庄的田地里，有些也是小区外人家起房子时挖起的泥土。”后来我说了一些辛苦，不值得，还不如什么都不做，好好享福之类的话。老爷爷还是笑呵呵地说：“以前在山里习惯倒腾这些了，现在出来了，总得做点什么吧，要不然这身骨头就不自在了，人既要往前走，也要经常重温曾经的劳作岁月。”老人家说完，就又继续打理那些泥土和菜苗了。我临走时，老爷爷说：“以后要吃青菜，随时可以来摘啊，虽然不多也不饱满。”许是生长环境不如意，这些菜类瓜类总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不管怎样，却也成了远离乡土，远离田间劳作，生活在小城里的老人们心里头的慰藉。
　　 后阳台花圃过去就是一个灯光球场，每个晚上，周末的白天，这里总聚集着喜欢运动的人们。排球、篮球、羽毛球，两个三个的聊天走路，孩子们的各种游乐，热闹了这一方天地。一些老人拉二胡的柔软乐声，让每个夜晚也变得有情调起来。在球场的一角或者某家的阳台上，拉二胡的老人家坐在一张仿古的实木方凳上，调整好姿势和胡弦，就微眯着眼睛开始拉起来，渐渐地，二胡和人水乳交融，浑然天成，悠扬动听的乐声仿佛是从老人家的身体里发出来。运动的人们在乐声中跳跃飞翔，静静听着二胡声的人跟着二胡声穿越万水千山，遨游在美好绝妙的音乐世界里，这个时候的小城也变成了老人手上的一个音符，时而欢快，时而舒缓，微微跳动于天地间。这古老乐器发出的美妙声音总能吸引很多的孩子们前来围观，原本蹦蹦跳跳，吵闹不休的孩子们来到拉二胡的老人家面前，瞬间就安静下来，惊奇地看着老人家和二胡，一曲终了，就争先恐后地问这问那，有的还说：“这太神奇太美妙了，我叫爸爸妈妈买一个给我，我也要学。”些许被吸引的孩子就这样陪着老人家，听着二胡声，猛想了一个又一个晚上。关于二胡，关于音乐的梦想悄然生根发芽。老人家哪里想到，他的爱好竟成了孩子们音乐艺术的启蒙老师。
　　 这是一种噪杂的欢乐与释放。这样噪杂的欢乐，不是毫无节制的，人们都相互约定，晚上十点之前就会结束，周末有时会到深夜12点才算尽兴，才各自归去，归还夜的宁静，小城的静谧。周末的白天打球的则多是周边学校的学生，他们玩的是篮球，不管人多人少，玩法总是不断翻新，总能玩得很尽兴。
　　 小城的生活简单，井然有序，小城的人热爱生活，也懂得享受生活。
　　 我家阳台靠近小区围墙，围墙外面是一大片土地，附近的村民，从山里搬迁来的新居民，在土地上种植玉米，棉花，黄豆，最惹人眼的，是那一大块一大块绿莹莹的青菜。和墙内不一样，墙外杂草势单力薄，玉米、棉花、黄豆、青菜，则都茁壮成长，一片朝气蓬勃。在后阳台的围墙外，有一处空草地，草地有一低洼处。每日落日斜照之时，常有几只羊在草地上吃草，驻足，看日落，或者促膝交谈。我常常看到有一两只羊登上草地上的一块石头，久久伫立，久久地凝望着天际。它们或许在遥望过去，或许是在凝视未来。草地低洼处时常有一小群鸭子在那里戏水，偶尔追逐打闹翻滚在草地上，每到黄昏，它们就整整齐齐排排队，一路缓步回家。玉米、棉花、黄豆、羊、鸭，还有草地，和谐相处，倒不之为一幅甜美乡村和乐图。
　　 围墙外面的这一大片土地再过去就是古谭街了。居住在古谭街的除了一些原住居民，大部分都是从山里移民搬迁出来的。我居住的小区和古谭街，早在十几年前是一片荒芜的土地，千奇百怪的石头如猛兽般肆意横生，夜晚狰狞的阴影，让路过的人不由加快脚步逃离，杂草像得到神的雨露沐浴一般疯狂入侵每一寸泥土。许多深不可测的，掩藏在石头缝中，杂草中的洞穴吞没了不知多少牛羊鸡鸭。居住在古谭街的妈妈常说，以前夜晚走在这一带，那个黑啊，空空荡荡，一片寂冷，不知名夜鸟叫得心里直发毛，谁会想到，今天会是这般热闹繁华。我九十多岁的外公时常在清澄明朗之日骑着自行车，游走于小城的每一个角落，尤其是钟情于近年来蓬勃发展起来的领秀城，密洛陀文化公园，博物馆……移民搬迁地：八仙A区、红渡新村、七星小区……外公说，我们小城将会迎来更多的人，将会更热闹了。小城的枝枝蔓蔓舒展得更宽广了。外公以自己的方式去体验变迁，用自己的身心去触摸发展的脉络。以前怎样，现在怎样，在将近一个世纪的岁月中，在外公和像外公一样的老人们心里，变迁之路定会更深刻。每次，我和外公聊天时，外公总说一句话：人的创造力是很伟大的，尤其是我们都安人，这些密洛陀的后人们。记得我在外求学和在外工作那些年，人们对都安人的感觉就是“野蛮”。显然他们是误解了都安人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野性和蛮劲，其实，用“铿锵”一词来形容都安人更为合适，这种积极改造的铿锵之力已经注入这片土地，注入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的血液中，凝练、锻铸成一股铿锵的精神之魂。
　　 从这个山谷，那个山谷，搬迁出来的人们，形成一个个新的左邻右舍，质朴的情感，原始的热情使得人们很快融成一个新的大家庭。似乎是前年开始，或是更早的时候，这里一个小区里的人，一条街上的人，在逢年过节的时候会组织起来，筹备资金买来土猪土羊土鸡，整一次浩大壮观的长桌餐宴，所有的交情都在酒里肉里了，都在三三两两的话语中了，都在每一次协调合作的劳作中了。宴罢，就地露天唱卡拉OK，拉家常，启动烧烤模式。平常日子，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聚在一起，搓一顿，拼酒一番，之后轮流到对方家里唱卡拉OK，显露醉态的唱歌和跳舞显得有点僵硬，甚至有点卓别林的感觉。有人偷偷拍下来，日后拿来狠狠挤兑一番，也着实乐呵上一阵子。有些人会醉得杂乱无章，尽管被老婆唠叨臭骂几句，但爱意尽在其中。唱，喝、舞、侃大山、直至尽兴方归。
　　 不管来自何方，变的是事物，不变的是情怀。在这样的小城，你来我往的蹭饭，时常在一起的小酌，总让人感到温暖芳香。
　　 有小景，野草野花野树木；有菜香，几块绿色盎然的菜地；有牛羊的骚味，鸡鸭的酸臭味；有猜码划拳声，几句变了腔调的歌声，几个生硬别扭的舞姿，一些又酸又纯情的诗句；有神圣的追求和梦想，小城生活就是这样的有声色。
　　 春天柔软的风拂来，夹着花香草香泥土香，墙外地里的虫儿们可叫得欢，那边的人们依然载懽载笑，我就坐在阳台上，沐浴着月光。天上的月亮对我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