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一支一支地点
　　 酒，一杯一杯地干
　　 汗，一滴一滴地流
　　 我，亲爱的，平庸的，没品的朋友们
　　 我酒量冇好，冇要和我计较。
　　 ——《浪子回头》
　　
　　 一
　　 梦里，周恺不止一次听见父亲沉闷的呼噜声，伴随着嶙峋的喉咙里不时挤出的咳嗽，像是铁锤和钢钎的碰撞，叮叮当当地凿刻在他只剩下皮包骨头的胸口上。现在，周恺无比怀念这种声音，他想，只要听见父亲呼唤他的名字，他就留在这片梦里，永远不再醒来。
　　 每天下午，周恺都要穿过一条狭长的巷子，阳光透过斑驳的墙壁，曝晒在他惺忪的眼皮上，周恺晃了晃脑袋，想甩尽宿醉的萎靡。他想起父亲去世时也是这样的阳光，他看见父亲的瞳孔逐渐涣散，口腔喷薄的尘埃四处荡漾。父亲的灵魂，是否还漂泊在炫目的光芒里，周恺不得而知。巷子的尽头是一座到处充斥着鸡鸭鱼腥味和来往民工汗臭的市场，角落处一个老旧的水产摊位是父亲留给他的记忆。现在，他俨然成了宰鱼的好手，从桶子里掏出一尾活蹦乱跳的鱼，放在砧板上一菜刀拍晕，然后去鳞片，掏内脏，整个过程刚好够他抽完一支烟。
　　 “昨晚，又断片了？要我说，早晚你得栽在这猫尿上。”师傅走过来搭讪，并递给周恺一只潮湿的烟卷。周恺把宰好的鱼装进白色的塑料袋里，腥红的鱼尾噗嗤噗嗤地拍打在白色的塑料袋上。“拿去给小妹炖点汤，这阵子不下水，带小妹到处走走，天天关在家里，对她的病也不好。”
　　 “算你小子有良心，喏，那个小姑娘有事没事地又往你这瞟了，你小子，要走桃花运了。”师傅说的是对面水果摊新来的姑娘阿娟，阿娟刚从乡下过来给婶子帮忙的，每天见到人总是笑眯眯的，长得并不漂亮，脸蛋圆圆胖胖的，还有些青春期遗留下来的斑点。周恺感受到了那种炽热的目光，他把头埋下去，菜刀剁在砧板上，砰砰作响。
　　
　　 二
　　 “下到水里，你的命就不属于自己了，出水的时候，都是重新活了一次。”每次下水时，周恺都会想起师傅的话。
　　 “水鬼”是赌命的职业，工地打桩打到一半，碰到钻头脱落的情况，就需要水鬼深入泥浆底下，小心翼翼地摸索钻头的位置，再把缆索连接到钻头上。做水鬼的有形形色色的人，但都只有一个目的——钱。师傅的女儿患有白血病，每过几天都得透析一次，他说自己下一次水，女儿就能轻松几个月，要是运气好，还能攒下女儿换骨髓的钱。
　　 黑，不，是比黑暗更深邃的虚无。三米？十米？二十米?四周只有浓稠的泥浆包裹住自己，所有的喧嚣到此戛然而止，只能听见氧气管里自己急促的呼吸，与孔壁坍塌的恐惧相比，周恺更害怕这种仿佛被世界遗弃的孤独。孤单，焦躁，不安，周恺又想起在戒毒所的日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自己一次一次地幻想着死亡。周恺最年轻的几年都耗费在白色的粉末和五彩的药丸上，他无法估计，注射进自己血管的液体还原成罂粟花，可以装扮多少的土地。有一次，他看见自己身上的针眼，像是漫天的繁星在身上闪烁。
　　 周恺在单亲家庭长大，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抑郁症纠缠上了他，家庭、课堂、辗转奔波都仿佛是幻灯片在眼前晃过，他像个影子，默默地观察这个世界，并难以融入其中。当他开始接触到毒品时，他第一次感觉自己完整了，那些冗长时光和每天存在感，又让他觉得毫无意义的琐事终于有了消磨的方式。最终他深陷于戒毒和复吸之间，无数个孤独的夜晚，他幻想在一种巨大的欢欣中结束自己的生命，如同卖火柴的小姑娘在冰天雪地里幻想到了烧鸡烤鸭那样，带着最后一缕快乐，没有痛苦地离开。
　　
　　 三
　　 阿娟总喜欢望向市场角落的那个男人，高高的个子，俊朗的五官，手臂上隆起的肌肉在阳光下线条分明。他很少说话，这使他在嘈杂的市场更加显得忧郁而深沉。阿娟的婶子警告她远离那个男人，他是个靠酒活着的人。不过阿娟并不在乎，这时候她骨子里洋溢的全是青春的悸动，谁还没干过几件蠢事呢？她想，只要能和他在一起，什么苦她都愿意。
　　 阿娟开始有意无意地接近周恺，比如在他犯烟瘾的时候帮他守会儿摊位，比如在空暇时帮他修剪下蓬乱的头发。她能感觉到，这个男人虽然习惯了沉默，可每天来到集市的时间越来早，以前不修边幅的穿着也似乎变得干净、整洁，这种细微的变化，让她多了一种期待。终于，某个下午，她鼓起勇气问他，晚上有空吗？一起吃个饭吧。
　　 阿娟选了一件白色的裙子，她在镜子前面反复打量过着自己，小心翼翼地用粉底遮住自己脸上的瑕疵，像所有第一次约会的女孩子一样，幻想大提琴的咏叹调，鲜花，红酒和一切罗曼蒂克的氛围，既期待又紧张。
　　 “你想点点什么吗？”她问。
　　 “你点吧！”
　　 周恺似乎没有注意到阿娟的心思，他点燃一支烟，想了想又掐灭了。他的目光穿过窗外婆娑的树影，一个化着浓重眼影的女人依在站台上，鲜艳的嘴唇吐露着氤氲的烟雾。阿娟突然不知道说些什么了，她第一次感觉到自以为是的热情在周恺的冷漠面前显得如此卑微，她觉得眼前的男人离自己越来越遥远，是啊，除了每天下午，他们短暂的相遇，还有什么是她了解的呢？就连另她着迷的忧郁目光里藏着怎样的过往，她怎么也读不懂……
　　 那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约会，第二天下午，那个熟悉的笑容消失了，她回乡下了吗？周恺没有去问，生命中很多时候就是这样，一旦别离就是永远的错过。周恺没有试图去挽留什么，他感到一阵撕裂的疼痛突如其来地侵袭，他蹲下身去，冷汗直流，这是他必须面对的——戒断反应。这时候他又想到了那个妖娆的女人，想到了鲜艳的嘴唇和氤氲的烟雾，一段他努力想要忘却的记忆又浮现在他的脑海，他抽搐着念到一个女人的名字——申愉。
　　
　　 四
　　 “你看你，全身都湿透了。”
　　 申愉抱着周恺，用袖口小心地擦拭着他憔悴的脸庞，明亮的闪电撕裂了昏暗的天空，空荡荡的街道上，只剩下他们两个被雨水浸湿的人和几个在暴雨中不断碰撞的空酒瓶。
　　 “除了酒和毒品，我的人生已经感受不到任何东西了。”周恺靠在申愉的怀里小声地抽泣着，她身上有股很好闻的气味，像极幼时的母亲。
　　 “不，那只是是处理自身问题的方式。”她说。
　　 申愉，你知道吗？从小到大，我都在努力扮演一个懂事的孩子，一个人生活，一个人学习，父亲很努力想为我构建幸福的生活，可他总是那么忙碌，以至于好多年，我只能远远地看着他。后来，我们的生活慢慢地好了，他有新的妻子，新的家庭，可我仿佛只是幸福里的访客，我必须加倍地懂事，才能得到父亲和继母赞美，可他们赞美的，只是他们希望看到样子，至于真正的我是怎样的，没有人关心。
　　 申愉，如果可以，真不愿意你看到现在的我，如此颓废，不堪。可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啊，是我把自己置身其中的。我成长过程中经历了很多的孤独和不安，一直一来，我一直渴望一种方式，来填补内心巨大的空洞，毒品是我唯一让我感到舒服的东西。
　　 “我都知道，世界上有太多的苦，只要醉了就可以不用面对了。”申愉把周恺搂在怀里。他们紧紧相拥，亲吻，注射，狭隘的租房成了他们躲避外界的保护壳，在迷幻的烟雾中，他们一次次抵达感官的高潮。
　　 曙光照进来的时候，周恺依在墙角，静静地看着申愉冰冷的身体被阳光覆盖。“如果我在黎明中死去，请用一朵玫瑰悼念我的死亡，然后默默将我遗忘。”他想起申愉曾经的谶言，他们被孤独牵引，厌倦了世界，而当死亡真正来临时，他又感到了一种深刻的恐惧。周恺颤抖着，拨通了父亲的号码。
　　 我，想回家……
　　
　　 五
　　 “我曾经认为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可是这一次不奏效了。”周恺在清理父亲遗物的时候，找到了父亲曾经留下来的文字。过了很久以后，他终于鼓起勇气翻开了。
　　 我有一个漂亮的男孩，是的，他有迷人的眼睛和挺拔的身躯。他爱阅读、写作、运动，一直以来他都是我人生中仅有的骄傲。可是当他读大学后，某一天我接到辅导员的电话了解到他因为吸毒面临休学的事实。我一直无法想象我引以为荣的孩子是什么时候接触到毒品的，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原来我们父子间存在着一道一直被我忽略的鸿沟，如此残酷，难以调和。
　　 当我见到他时，我漂亮的男孩，他仿佛是一瞬间颓废的，脸颊憔悴，胡须邋遢。他一直在躲避我的眼神，像极了小时候打碎了花瓶的模样。“爸，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那一刻，我几乎站立不住，我抱住他，不知不觉间，他已经高我一头了。“没事的，孩子，不管有什么事，我们一起面对。”
　　 小恺清醒了半年，这半年内，我们常常回忆起过去的时光，他说他还记得曾经我们一起卖鱼的日子，我搂着袖子宰鱼，他搬着凳子在一旁做作业。有时候有剩下的鱼，我们俩就一起炖一锅汤，我记性总是很差，老是忘记有没有放盐。说着说着他就会流泪，他说：“爸，对不起，爸，对不起……”
　　 半年后，小恺消失了。他给我留下一张纸条：爸，谢谢您一直的陪伴，原谅我，实在无法在忍受了。我知道你不喜欢看到这样的我，所以我只能选择逃离，一直以来，我对未来都失去了期待，但我永远爱你，永远！
　　 我曾经对儿子的未来充满了苛责的要求，现在，我只希望他变回成为一个普通人。
　　
　　 六
　　 周恺在戒毒所度过了漫长、漫长的时光，当他走出来的时候，温柔的凉风徐徐地拂过他的耳畔，继母捧着鲜花含着泪冲他微笑，今天的阳光似乎比以往更暖。他们一起到给父亲扫墓，在周恺流浪的那几年里，父亲也一直在和疾病抗争，直到周恺回来的时候，他才紧紧地拽住儿子的手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你父亲会为你骄傲的。”继母说，“他说，只要你愿意，没有什么是改变不了的。其实这些年，对于你的成长，他一直都在自责。”周恺那天，睡在了父亲的坟头上，世界上和他仅有联系的两个人先后离他而去，夜晚，他面对漫天辽阔的星辰，感受到一种无法言说的荒凉和寂寞，不过他似乎找到活下去的理由，他一直认为人的死亡有两次，第一次是生物意义上的死亡，第二次是和他有联系的人死去，世界上再也没人知道他的存在，这才是永恒的死亡。所有他要带着父亲的一部分，努力地活下去。
　　 “人间与地狱仅一墙之隔。我们之所以被称为水鬼，上来了拿钱，上不来成鬼，你还年轻，要考虑清楚。”为了给父亲治病，继母不得不转卖了父亲奋斗了大半辈子的房子。现在，周恺想替父亲赎回来，他觉得人活着，总得找些坚持的理由。
　　 “水鬼是赌命的职业。”师傅常常叮嘱周恺。不知道当时他当时是否已经意识到了，赌博的尽头，永远只有输家。
　　
　　 七
　　 父亲去世后，周恺一直缺少一种归属感，尤其是戒毒之后，他就靠酒精来排遣内心的孤独。只有在师傅那，他才能找到久违的家的感觉。师傅常常把他叫到自己的租房里，炒几个菜，和他一起喝酒。师傅有个很可爱的女儿，每天就呆在家里等父亲回来，每次见到周恺都会黏着他，热情地叫他叔叔。
　　 “哎，没办法，谁让孩子得病了呢，房子卖了，老婆也跑了。”为了给女儿治病，师傅放弃了一切，他说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将来牵着女儿的手，把她托付给另一个真心爱她的人。“你小子，好好的姻缘不珍惜，以后你就等着后悔吧。”周恺难得地笑了笑，那天晚上，他梦到了无数的可能，关于家庭，关于孩子，关于人生和未来。
　　 师傅下水的时候，对帮他套防护服的周恺说：“阿恺，你说我要是没了，我女儿，她那么小，以后可怎么办？”他木然地望向远方，周恺仿佛从他的眼神看到一种赴死的悲壮，这让他心惊胆颤。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师傅一直没有上来，四周的人奔涌而至，抽水、拉绳，巨大的喧嚣、嘈杂都在一瞬间从周恺的世界里消失了。强烈的戒断反应向他袭来，就像是无尽的深渊里，轻薄的面罩在巨大的压力面前不堪一击，厚重的泥浆从鼻子、口腔中肆无忌惮涌入，整个脑袋几乎要迸裂开来。
　　 “周叔叔，你看，这是我爸给我买的新衣服，漂亮吧。”在强烈的晕眩中，周恺看见师傅的女儿穿着白色的裙子，站在他面前蹦蹦跳跳的，师傅爱怜地望着女儿，眼神里尽是不舍。以前周恺常常寻找生命的意义，现在，他觉得他找到了。
　　 明天，会是什么样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