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儿能记事的年龄众说纷纭，搪塞的说法是因人而异，因此也就无从探究，而对所记内容多是模模糊糊的说辞，基本大都认可，达成共识。对此我不苟同，我幼年记住的事都清晰、真切，环境、细节历历在目，极少有模糊的环节，只是记住的事少些。
　　 我的记事年龄，后来推算是在进入四岁的那年春节，虽从没跟别人核实过，自信不会错。我出生在鲁北平原，这里土地肥沃、四季分明、水利设施便捷，是农作物种植的天然宝地。由此这里也人口稠密，地少人多，虽说村落不大，可几乎一里地一个，密密麻麻，间隔二里的邻村屈指可数，多数是前村鸡犬之声相闻，后村登上房顶就可喊话联络，方圆百里，人均五分地，土地就当金疙瘩。拉呱中若哪个嘴里带出涝洼地、盐碱坡不长庄稼的话把，老人们立马急眼：狗戴嚼子—胡嘞，要是人不懒，墙头都能种庄稼。多年来为了顾上家人吃饱饭，家乡人人对乡土如命相伴，解放前则更是以命相搏。我幼年的记忆就大多与吃相关。
　　 我记住的第一件事，是大年初四大姑回门，姑父骑车驮着大姑来拜年，车架上绑着笼布蒙住的竹篮，捎来一篮子馍馍、包子，外加两个打着红点的糖三角，说是特意拿给我的。午饭开桌我吃的分外舒坦，尤其是每个角上摁进一个的软枣，稀甜粘牙，越嚼越上劲，慢慢嚼了半天才舍得咽下。也许就为小孩做的，三角很小，我吃完一个姑父说：都吃了吧！我看看奶奶，她在笑，好像是点了下头，就大声嚷：还吃！大姑从盘里拿起另一个，这时妈妈从桌尾跳起来，手伸过饭桌，一把夺过小三角：小孩糖吃多了长虫牙，起身下桌径直把三角放进竹篮里了。姑父立马搂过我：小孩子家，你们还惹哄他干嘛，爱吃吃呗。你妈不让吃去姑父家，姑父家还有大的。我怯怯地看着奶奶，嘴里嘟囔着：我寻思腾热就要全吃了呢。就挣脱跑出去了。后来才明白，家乡习俗，串亲篮子的东西每样至多留下一半，其余压回，不然这家就属于吃人的主啦。
　　 午饭后，姑父骑车先走了，大姑坐炕头上跟左邻右舍一拨拨来拜年的人拉呱到日头大西斜，小叔牵着毛驴车在天井等半天，大姑才动身，临走领起我说：跟姑姑走吧，姑家有好吃的。我回头看着奶奶、妈妈一群送大姑出门的人都在瞅着我乐，大姑在问：去不去呀？我喊声:去!麻利跟着大姑就爬上了驴车。一路十里说话就到姑家村头，大姑下车跟小叔说：你们别进村了，遇见熟人还得客套，天都黑了，赶紧回吧。小叔问：小曦咋办？大姑说：就生一个炉子，挤挤插插一个炕睡不下，再说明天还来戚，那顾得了他。小叔说：你跟他说吧。大姑对着我：大姑村里有个武疯子，专门追小孩，快跟小叔回去吧。说着从竹篮里摸出那个糖三角，小叔说：别给他了，家里头小外甥还等着那。大姑手顿了下就又放回篮子了。等驴车掉过头，小叔又说：姐，你把三角拿来吧，路上饿了给他吃。回的路上天很黑，很冷，觉得好慢。回到家小叔把三角递给妈妈：嫂子，快给小曦热热吧，暖和暖和，别冻着了。我坐在炉边烤着手，妈妈也凑在炉边翻烤三角，没问我要去大姑家的事，我寻思他们是不是都当我馋才要去姑家？这会妈正递过三角：烤出黄嘎了正好吃，趁热。我猛然喊：不吃！妈手僵住了，爸爸踱过来胡噜着我的头，小声说：不吃不吃吧，小崽子就开始倔，给他爷拿过去尝尝，哪天我进城买枣，蒸一锅让他吃够。正月十五晚饭，我问父亲：爸爸，大姑家那枣怎么跟咱家不一样呀？爸说：那是伊拉克蜜枣。问完我清楚了，这事也就过去了，从此再没人提过。此事倒促成我有女儿后，形成一个准则：孩子提要求，不满足没什么，也无须解释，因为他自己会怀疑提的对错，如果大人承诺了而不做，就太麻烦了，小孩总是记着，千万不要信口承诺。
　　 转年后的春上一天，傍晚妈妈从姥姥家回来，跟爸爸嘀咕啥，好像大舅病了。晚上爷爷串门回家的门声一响，妈妈急切拉我坐到她的膝下：小曦，你也大孩子了，你大舅爬树上去采榆钱，掉下来腿摔坏了，你去跟奶奶要点白面，就说妈要给大舅送去，能行吗？我跳起来：能行！坐下，妈妈教你这样说……都记住了？记住了！奶奶得你背的动吗？你就说能背，你只把面袋背出北屋门，放门口就回，爸爸就去拿来了，到奶奶屋不要慌，慢慢说。来到奶奶屋我一气把妈的话全说了，奶奶从木柜里搬出面袋，解着口袋结问我：你妈没说参地瓜面还是高粱面呐？我赶紧回：妈说少点就少点了，什么也不参。爷爷一旁在说：抠抠索索，白面全拿走，都是亲戚家，哪有你这样的。爷爷一说，奶奶把挖到盆里的面就又挖回来两碗，把面袋系紧推给我。我使劲提下感觉背不起，又怕奶奶看出来，就闭眼双手提着面袋奔屋门，刚把面袋摔门槛上，爸爸已经提起面袋也抓住了我，原是正等在门口那。回到屋里，妈妈塞给我一把醉枣：小曦真是大孩子了，能帮大人忙啦。仔细问了跟奶奶的对话，夸我真是好样的。爸爸套着衣服说：这就送去吧，妈说：太黑了，明个一早呗。爸回：白天去还得留吃饭，这就去吧。
　　 过了三四天的午后，妈递给我个小竹篮和手铲说：你找五婶家小辉跟他去挖菜吧，只挖曲麻菜、婆婆丁、马齿菜，他们问你挖菜做什么？你就说：家里羊要下羔子，得吃新草。以前我常跟小伙伴去河堤挖菜，从没提篮子，都替伙伴挖，他们挖了说回家拌着吃，我家天井里从春到秋总是一茬一茬长着老婆耳朵、茄子、黄瓜、瓠子、西葫芦，铺满地、爬满墙，从没吃野菜。挖完回来，小伙伴说你反正喂羊，都拿曲麻菜把婆婆丁、马齿菜换走了，只剩给我曲麻菜。到家妈妈把曲麻菜摘好、烫洗，对我说：晚饭你就喝黏粥，多吃拌的曲麻菜，奶奶给你馍馍也别吃，不饱就多喝一碗多吃菜，行吗小曦？行！晚饭时我大筷从盆里夹曲麻菜放粥里吃，扎嘴、忒苦、满嘴涩，几次上吐都憋着，妈妈、爸爸也是只喝黏粥吃菜，我喝完一碗快跑了。回屋后，妈妈夸赞：小曦真听话，长大了。我说：以后可别让我吃曲麻菜了。
　　 来年春天，我要上学了，一天小舅送来一个帆布军挎包，有拉锁后面还带着装石板的夹袋，我非常喜欢。听小舅跟妈念叨要出门去天山，说那地遍地长着苜蓿，煮煮就能吃，开块地随便种庄稼。妈说太远不妥贴，小舅说有回来的人都说好着呢。
　　 小学五年，我一直背着这个军挎包，从绿色退成白色，可一点也没破，整整齐齐的。小学最后那年春上，放学刚出校门，人们就对我说：快回家吧，你家来外国亲戚了。跑进家一看，小舅正跟爷爷坐堂屋里拉呱，小舅搂起我：长这么高了！妈妈拉过我：小舅昨天刚从美国回来，给你捎个计算器。小心捧出给我看，并说给爷爷买了收音机，给爸爸买了电子表。又说：小舅先去新疆又去广州、香港，去年到美国，这次带来个照相机，要给爷爷奶奶照个相，今儿光亮不行，在家住下，明天照。你舅点名要吃曲麻菜你就去挖点，快去快回。我忙说：妈你可别瞎蒙了，那东西根本不能吃！妈妈塞给我篮子及一大包小舅捎来的零食：你不懂，只管去挖了，零食分给门口小娃。我出的门，小伙伴聚在门口看稀奇呐，我招呼着伙伴去河堤挖菜，把零食分给大伙，他们推说挖完再分，拿回家。让我只管拿好零食等着，别把纸盒压瘪了，他们去挖。站在河提，看着那河边蜿蜒的垂柳摆浮在水面，曲折婀娜，愈发显出河堤那排笔直的白杨刚劲挺拔，青草萋萋，河里白鹅游曳，我心情格外舒畅快活。一会大伙凑满一篮，小伙伴也都拿着零食回家。进得门，爸就拿过篮子说：谁叫你挖这么多？他捡出一小把，把篮子递回我：快倒羊圈里去，别给你舅看着了。
　　 计算器来的真是时候，学校在开珠算课，让我在学校着实火了一把，自习课都围着来对答案，同学都觉得计算器真神奇，百万以内的加减乘除没一道错，又快又准，算盘太差。也因为这个计算器，我珠算课没少挨老师说，到目前我也只知道“三下五除二”，不清楚“八四添作五”。爸爸的电子表倒没戴几次，印象里也就大年初四去姥姥家戴着，平日里摆在堂屋八仙桌上的原封玻璃盒内，能看到跳动的数字，每有客来总免不了摸摸看看，摆弄着夸夸。大概快两年时没电了，小叔说：嫂子，我去换块电池，给小曦戴吧。妈则说：人家都说咱这里的人打开就给换掉原装的零件，等他小舅来修吧。无奈小伙伴逐渐都戴手表了，小叔进城时只花三十块钱买来一只给我。我那计算器换过两回电池，虽然没啥毛病，可再也不风光啦，同学都用带函数的了，我也只能换了。那块电子表虽然不出字，可平时妈妈还总是不时擦擦，依旧搁那摆着，只是再没人看它了。
　　 初中我考进重点中学，去城里住校上课，周末才回家。记得是我新校的第三周，一天课间，教导主任在我班门口喊：有晨曦同学吗？你妈看你来啦。我匆匆跑出，看见妈妈站校门口廊下说：你来干什么？我来看看你，爷爷问你学校每顿管饱吗？说着举起包袱给我：这里有糖三角留着饿了吃。我一把推开说：什么管饱不管饱，我有菜票饭票，爱怎么吃就怎么吃，在家不都跟你们说了吗！没事快走吧，不用管啦。妈妈站那里看着我扭头跑回来了，那会总觉得班里同学好像在笑话我。周末到家，弟弟跟我晚上睡觉时说：妈妈去学校，是爷爷催着去的，妈妈回来哭了，我看见她把糖包扔猪圈了，还小声跟我说：以后再也不去你学校了。听后我浑身哆嗦，满脸发烫，半天动弹不得，那晚我对弟弟说：以后无论任何情况下，咱俩永远都不能跟父母说狠话，没人能给父母道歉！自此以后我再没跟父母大声喊过，多急的事也是和声细语，直到再也听不到父母说话。
　　 光阴似箭，转眼我大学毕业在省城工作两年了。盛夏的一个周末，父亲打来电话，说是小舅来啦，叫我回去。我赶紧带着对象开车奔家。小舅对我格外亲热，见面就说：你三舅当兵升官转业在棉油厂，工资每月37块多，属于大户人家了，上次我回来他开单位桑塔纳接我回的家，进村大排场呐，都围着瞧，我逗他，下次再接我，开辆你自己的车，他说这车18万呢，一辈子也没戏呀。这话才几年光景，看看我外甥，上班两年就自己开桑塔纳回来了！我忙说：二手车、二手车，五万多。那也了不得，舅没想到呀。舅这回露怯了，给你捎个摩托罗拉翻盖手机，我感觉是最好的，你大舅家狗子看了说：还没我捎给他的MP4实惠呢，说这手机天津开发区做的，家里买也才一千多，笑我上当了。不管咋样是心意，你拿着吧。我急忙接过来：小舅可别这么说，您给我的都是最好的！我大学四年全靠您给的IBM笔记本啦，那时别人好羡慕呐，只是咱也发展太快，现在IBM都成中国联想啦。
　　 入夜我们全家仍在天井里摆桌陪着小舅喝酒拉呱，我指下一盘曲麻菜对小舅说：您对俺家贡献这么大，俺妈还给您吃这个，您没埋怨吗？小舅立马正色道：你不懂啦，舅就好这口，这是舅小时候的救命菜，感情深着唻，只要我嚼一口它的味，就感觉浑身幸福，跟酒下到肚里一样热。我跑遍天南海北，吃过山珍海味，比它差的远唻。俺只吃一次就怵头了，一辈子都不愿再碰它，美国有曲麻菜吗？美国没有，他们那地是才二百年的浮土，长不出来，咱的地是五千多年的金疙瘩，才能生出神草，养育万户千家，回来我顿顿都想吃点。父亲突然感慨了：曲麻菜还真让些狗油发邪财了，村东头永利家，弄个大棚种曲麻菜，这盘他要我十五块，还说乡亲给便宜了，送给酒店都是一斤五六十块，号称绿色食品，化肥农药他那点少用啦？糊弄鬼呐，可是没法子，河堤都变花圃了，再没地方挖了，非得找他。小舅接话道：姐夫，也别这样说，种绿色食品凭良心，我吃他这菜味正，个大叶厚够水灵，曲麻菜本就不长虫，打啥药哎，本身就是药，发财倒是真的。这次回来，他三舅虽没买车可在城里买房了，城里的大楼蹭蹭盖，我琢磨也在城里买套房，不回去了，弄俩大棚干绿色食品，我在美国农场就种彩椒，咱的超市卖五块一个呐，准挣大钱，把攒的这十几万美票都砸进去，我看如今这架势，比在美国好混。若是再扯扯几年，怕挣的那点票子回来买房都不赶趟。听舅这话，全家都在沉默。妈妈缓缓说：好好琢磨琢磨，回来兴许好，也好成个家。
　　 后来，小舅还真回来买房成家了，大棚虽然没弄，可他把些运动服、节能灯、防风打火机啥的卖到美国去，也真挣钱了。
　　 时光如梭，如今我都工作快二十年了，世事翻天覆地的变了，当年挤破脑袋去美国，人家条条框框玩命卡，怀着膜拜的心花着离谱的钱，买人家点东西，回回看脸色，件件被审查，硬说卖了东西，中国人就变聪明啦，偷技术。中国人厚道，咱眼下家电、汽车、高铁列车上赶着卖给人家，人家说啥也不敢买了，嚷着买了中国的东西，美国人就变傻了！
　　 唉，人啊，真的也是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