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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柳岸•春】二娃(散文)


作者: 秀才,1197.2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678发表时间:2019-04-22 21:15:48

世上不可能有养着一群猴精的花果山,但却真有一棵能结仙果的蟠桃树。
   这棵仙树其实是纠缠在一起的两棵树。一棵是棠梨树,我们光着屁股往上望,只觉得那枝枝杈杈伸进了云彩里。另一棵是葡萄树,但也许是几棵,五六条胳膊粗的葡萄藤挂在棠梨枝条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分难解,遮住老大一片池塘。这棵光芒万丈的树,超拔于众树之上,矗立在全村孩子眼巴巴的梦乡里。
   盛夏时节,晌午顶上,家家户户厨房顶上冒着炊烟,这时好像全村的孩子都在这棵大树里人参果般挂着。棠梨和葡萄的甘甜只是传说,我只吃过涩得人嘴木的棠梨和酸得人发抖的葡萄,呲牙咧嘴,呸呸连声。到了最后,连树尖上都不见个棠梨影儿,大伙照旧在树上翻来搜去。偶有不走运的时候,那个高大老太婆从旁边低矮门楼里冲出来,飞快地倒腾着小脚,高举一根烧火棍大骂着,指点着树上,杀将过来。直如孙悟空推倒人参果树,哥哥们扑通扑通跳进池塘里去了,全都不见了踪影,远远地冒出一片黑脑袋来,齐刷刷地盯着岸上无可奈何的老太婆。我不敢跳,就顺着葡萄藤爬下来,站在老太婆身边,好奇地看看那根还冒着烟的烧火棍,再看看远处水面上的一片黑脑瓜。
   那树就是二娃哥家的树,老太婆就是二娃哥的娘。
  
   一
   二娃哥娶媳妇了!
   放学之后我们就直奔二娃哥家。这世界上没有我们不知道的事情,谁家的西瓜熟得早,谁家的枣儿梨儿比较甜,我们一清二楚。大人们知道的事情,我们当然知道;大人们不知道的事情,我们也知道。前些日子一个上初中的女学生给糟蹋了,戴大盖帽的来了又怎么样?把村里的男人们都集合起来量脚丫子,牵着狼狗嗅,有用吗?怎么不来问我们,我们什么都知道!当然,问我没用,我堂堂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肯定不会出卖本村的爷们。但别人不一定这么有骨气,就像二蛋子,只要你拉下脸来一吓唬,顶多再给他两块糖,不,一块糖,他什么都会告诉你!不就是大柱和三猫吗!他俩脸上都有新伤,说是枣刺划的,怎么这样巧?我家那头黑猪都不信!公安在大队部里量脚印的时候,为什么就缺了他们俩?说是都到山西挖煤去了,那支书也有意思,就没说人是什么时候走的,反正公安也没问,我明明见大柱出事前一天还拿着弹弓到处打麻雀呢!算了,还是说二娃哥。
   我们跑到二娃哥家,钻人缝挤到正房里,只见当门站着一个漂漂亮亮的大姑娘,又高又白又苗条。我抬头望着这个可怜的姑娘,二娃哥怎么能配得上人家?二娃哥多大了?二十几还是三十几?谁知道呢,又黑又瘦,所有的人都说二娃哥有福气。姑娘是四川人,买来的,花了八百多块,爹说能买一头大牛了。我有些纳闷,牛可以换人吗?活生生一个人,给头牛就换了,她的爹娘可也真狠心!从此以后,我们每天放了学都要先到二娃哥家转一圈,然后再回家。刚成亲那两天,大娘整天愁眉不展,唉声叹气。过了几天,又变得天天笑呵呵的,见了婶子大娘们都过去咬一会儿耳朵,神神秘秘的,可我隔了三四步远都听得一清二楚:二娃两口子天刚擦黑就熄了灯!我大惑不解:这有什么好稀罕的?一惊一乍地,大人们真是让人莫名其妙!有点扫兴,像汽球上破了个针眼大的洞,慢慢地二娃哥家去得少了,捉蝈蝈,编笼子,我们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做。
   时间不长,二娃哥家又热闹起来,我以为我和伙伴们大显神通的时候到了:新娘子跑了!全村的男女老少一时神经紧绷,大人们四下里去寻找。我们好不兴奋,每一个人堆里去钻,对事件的最新动向我们了如指掌,我们甚至讨论帮二娃哥找回嫂子的各种可能。那时候我们已经有了一些搜查经验。每到麦收前后,南风一起,学校就给我们布置一项神圣任务:看天。我们热切盼望天空中出现哪怕一个小白点,那是台湾的汽球!小白点一飘过来,我们一片欢呼,全校停课,大家全都仰头看着那个小白点,跟着它走,盼望着它快点破了。我还真捡到过传单,上面覆层薄膜,有蒋经国的像,还有人捡到过饼干呢,吃了也没死。我们根据往日经验,开始猜测嫂子走哪条线路比较隐蔽,不容易被发现。但结论令人沮丧:嫂子无论怎么跑,人们都难以发现。因为现在遍地高梁玉米,随便往哪儿一猫都不可能找得到。大人们到镇上的汽车站去打听和守候,我们觉得大人们太傻了,嫂子怎么可能去车站那么显眼的地方?那简直是自投罗网。我们研究的结论是:大人们不是说四川在山东西边吗,那么很简单,嫂子只要一块玉米地一块玉米地地往西走,谁能发现得了?但是穿过大路小道的时候很危险,要小心点别被人看见。过了我们的县城,再往西走不远,就到她家了吧。
   令人开心的是,下午放学跑到二娃哥家,嫂子已经好好地坐在家里了。同时我们又有些沮丧,怎么这么容易就找回来了?
  
   二
   这个我拼尽全力争取来的绝佳位置,现在成了全世界最恐怖的地方,吓得我浑身发抖,拼尽全力想离开。
   四川嫂子究竟逃跑了多少次呢?不知道,每一次逃跑都被立刻追了回来。嫂子已经成了明星,不光我们全村人都认识她,连附近村庄都有很多人认得她。所有的人都自觉不自觉地站岗放哨,不要说逃跑了,只要嫂子一出门,就算她打个喷嚏,二娃哥家立刻就知道了。嫂子的逃跑路线一点没有想象力,老往镇上的车站跑,闭着眼都能找得到,还没有捉迷藏好玩,我和伙伴们都觉得索然无味了。大人们也终于腻烦了。
   那是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农村的夜晚更是黑得彻底,明明是个大晴天,而在我的记忆里,连半颗星星都没有。唯一的一点亮光,是个蹲在墙根边的烟头,长时间地又红又亮,然后暗淡下去,低低地喷出来两个字:该打!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是到处是人的小院里唯一的声音,所有的人走路都悄无声息,似乎都长着猫们狗们一般的肉垫。空气中酝酿着一个巨大的阴谋,又浓又稠的诡异和压抑,果冻般把整个村庄裹挟胶结起来,密不透风。
   窗户极小,我们使出全身力量在这儿挤过来挤过去。我双手拼死抓住窗棂上的木条,肚皮下全是人头,身体漂着,忽而漂向左边,忽而漂向右边,就好像在刮起大风的池塘里游泳一般,完全身不由己。我们只是拼命来挤,却一点响声都没有,我都不记得有人喘气。我把身体努力往窗棂上靠,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向外拽;在我双手几乎就要被扯开万分绝望的时候,另一股更大的力量又把我送回窗户前。我快速蜷缩身体,整个人蹲在窗台上,壁虎般抠紧窗棂,叉开双腿死命蹬住窗户两面墙壁,巨大的波涛在我屁股下翻涌。我努力睁大双眼往里瞧,却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一条白,我知道那是在房梁上吊着的一个赤身裸体的人。
   突然之间,几乎同时传出的两个声音,让所有的人和物似乎都被蛇咬了一口,在黑暗中往下一矮,我屁股下的波涛立刻凝固了。第一个声音我知道,那是牛皮鞭子蘸水撕咬人肉时特有的;第二个声音我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动物发出的嚎叫。然后有个压低了嗓门的声音问:还跑不?有个扯着喉咙的声音喊:跑!又是啪地一声和一声尖厉的惨叫,两个声音拧在一起,蛇一般窜出来,在人脊背上游走。我两股战战,从窗台上出溜下来。随后一声喝问一声嘶吼,一声鞭响一声凄厉大叫,此伏彼起,密集地交织着,黑暗中如有无数条毒蛇张开大嘴,露着毒牙,扑面而来!到后来再无问答,只是噼啪闷响和不似人声的惨叫。我看过的最恐怖的电影也不会让我像现在这样浑身发抖。
   我忘记了是如何逃离了那个窗户,又是如何回了家。三十多年过去,这一小段情景比电影胶片还清晰而顽固地刻录在我的脑回上。我不相信因果报应,但那次行刑者没有子嗣,这是对庄户人家最恶毒的天谴,而传说中的主谋者得了偏瘫。
   好几天不敢去二娃哥家。后来娘从二娃哥家回来,一说话眼泪就朴簌朴簌流下来:真可怜!秋衣秋裤都粘身上了,揭不下来!
   一天放学后,我跑到二娃哥家,见棠梨树下摆了一张床,嫂子在上面躺着。周围几个大娘婶子坐在小凳子上,温言细语劝嫂子不要再跑了,好好过日子。嫂子穿了一身秋衣秋裤,隐隐约约一条一条疤痕。嫂子和大娘婶子们说了不少话,我这才知道嫂子是个高中生!她说她十九岁,高中毕业后,有人到她们那儿招工,她们好几个女孩就来了,谁知道到这儿给买了。她家里也有父母,也有兄弟姐妹,家人一点也不清楚她现在的状况。最后嫂子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话:打不死,就跑!
  
   三
   二娃哥家忽然安静下来。
   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大去二娃哥家了。
   不久,听说嫂子生了个女孩。我当然不知道那女孩长什么模样,只隐约记得嫂子白,胖。
   又过了一段时间,二娃哥和嫂子一起去了四川,孩子留给大娘照料着。好像所有的人都反对。
   娘摇着头只叹气:唉,这一走就不会回来了!这个傻二娃!
   果然只有二娃哥一个人从四川回来了。
   但全村老老少少似乎还残存着一段丝线般的侥幸和希望。
  
   四
   二娃哥家出了大事!
   放学之后,我们一路狂奔,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二娃哥家,遇见的大人小孩都沉着脸。刚到大门口,就听见大娘扯直了喉咙像吊丧一样的哭声,叫人头皮发麻。
   我心惊胆颤地来到院子里,迎面看见西屋厨房门口铺张小席子,上面仰面躺着一个婴儿,一动不动,太阳穴上有两道浅浅的伤痕。大娘在正房里哭,力竭声嘶:……我咋恁孬的命啊……哪辈子造了孽啊……我就去北地里点玉米啊……走的时候睡得好好的啊……就别关门了吧啊……我一行没点完就回来了啊……谁知道这头挨千刀的猪啊……大娘满脸鼻涕眼泪,满口白沫,披头散发,几个大娘婶子架着,安慰着,陪着流眼泪。
   小院里不见那头行凶的猪的踪影。
  
   五
   嫂子和她妈妈一起从四川回来了。
   村庄里陡然生出一股绝望的紧张感。
   我不记得再去过二娃哥家。他家已经万分不好玩了。
   据说嫂子想见孩子,所有的人口径一致地说孩子被她姑姑抱走了。
   纸里怎么可能包得住火?
   嫂子终于走了,一去不返。
   嫂子今年应该五十六岁了,生活里一切都称心如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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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二娃是个普通的农家小伙,他没有帅气的容貌和值得吸引人的地方。他家有一棵“仙树”,孩子们喜欢在上面玩耍。这棵树其实也就是一颗棠梨树和一棵葡萄树缠绕在一起合成的树。挂果时节这里是小孩子们淘气的地方,谁家的西瓜熟得早,谁家的枣儿梨儿比较甜这些孩子们最清楚。二娃娶媳妇了,从此二娃家又成了孩子们常去的地方。二娃的媳妇是四川人,是他爸妈花八百多块钱买来的,姑娘是被人贩子骗来的,她才十九岁,不甘心就这样被卖做二娃的媳妇,于是她多次逃跑,又多次被抓回来,抓回来之后剥光衣服吊在房梁上用沾过水的皮鞭抽打。后来姑娘生了个女孩后,二娃在家人反对的情况下把媳妇送回了四川。而二娃家的女儿却意外身亡。这是一个悲剧套着悲剧的故事,展现了那个年代女人的命运,也辐射出二娃的善良和实在。文章情节揪人,故事主人公的遭遇也令人同情和深思!特荐文友共赏留言!【编辑:梦中楼兰】【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90423001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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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石门        2019-04-22 21:36:39
  通过一个清澈的孩子的眼,看到了这人间的惨剧。有时候原来悲伤不止是自怨自艾,它也会化作一把刀。
用故乡的名字做笔名,无论走到哪里,都有一份羁绊在
回复1 楼        文友:        2019-04-23 08:22:47
  谢谢石门留言!
2 楼        文友:梦中楼兰        2019-04-22 21:48:57
  作者的故事令人心情沉重!那个年代残酷的生活无法让人回望!痛心!也正是一些旧故事让我们深深体会到现如今生活的幸福和安逸!感谢分享!
回复2 楼        文友:        2019-04-22 23:02:12
  谢谢楼兰老师编辑!
回复2 楼        文友:        2019-04-23 08:23:40
  谢谢楼兰老师编辑评论!
3 楼        文友:浩渺若尘        2019-04-22 22:55:27
  欣赏断老师美文。断老师的文章,总让人有与众不同的感觉。学习了,问好!
浩渺若尘
回复3 楼        文友:        2019-04-23 08:24:21
  谢谢若尘评论!
4 楼        文友:        2019-04-23 08:31:22
  以前,故乡有四川嫂子、山西嫂子,现在甚至有了越南嫂子、缅甸嫂子。男多女少,如之奈何?
5 楼        文友:柳岸编辑部        2019-04-23 10:39:44
  精彩佳作,已向江山精品审核组申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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