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广喜站在老广华就要平整的屋基前，接过老广华递来的卷烟，点燃后狠命地吸了几口，那样子像得了烟叶饥饿症似的，眼睛里那一道不同寻常的光随着烟雾迅疾地消失在空中。春日的暖阳晒得广喜黑黑的脸上有些泛红。
　　 广喜和广华是同宗兄弟，二人自小为伴，广喜与广华同龄，当地人把这种关系都亲切地称为“老跟”，意思是脚跟脚出生，关系非常要好。
　　 老广喜和老广华倒对得起这种称呼，几十年的风风雨雨走过来，二人相处得亲兄弟一般，不论是上学，还是割草放牛，两兄弟都形影不离。有一年夏天，二人相约走亲戚，路过一个渡口时，二人上了一条打渔船，没想到船到中途翻了个底朝天。广华不会游泳，广喜拼死将广华救上了岸，广华一家长期都在念叨广喜对广华的救命之恩。后来，广华见广喜亲事长期没有着落，便主动托人帮助广喜了却了心愿。那年头谁家都很困难，两兄弟这样互帮互助，这份交情确实非同一般。
　　 论头脑，广华因为读了一点书，脑子比广喜要活泛一些，家庭经济条件比广喜稍好一点。广喜自不甘认输，比广华更起早贪黑，无奈始终改变不了这种状况，这一状况就那么顽固地存在了几十年，伴随着他们都过了花甲之年。广喜名字中虽带着一个喜字，但因了这一点差距，他的心里就难以真正喜乐起来。
　　 广喜生有两女一儿，女儿外嫁他乡，儿子忠平与儿媳常年外出打工，儿子从事的是室内装修工作，儿媳则在一个建筑工地做小工。孙子怀远已长大成人，随父母一起外出打工，家里经济条件还算不错。但从后生们的情况看，两家人却又成了天上地下。
　　 广华膝下只有两个儿子，老大忠刚中专毕业后在镇中学做教师，后来还担任了副校长，老二忠毅大学毕业后在市里一家国企工作。两个儿子各有一子，大的研究生即将毕业，小的也上了大学。这一家人在本村里可谓风光无俩，加之忠刚对邻里孩子读书的事十分热心，怀远上学的事就麻烦忠刚不少，忠刚出于报效乡邻的心理没有半点推辞。乡邻们的赞誉就多了去了。广喜心里存了这份感激之情，把两家人的差距搁置一边，对广华家爱护如己，惟愿广华全家平安顺利。
　　 忠刚决意为父母亲修建新房。广喜听闻消息，最先按照乡里规矩给广华送来了粮食蔬菜。他又听闻了乡邻间的是非言论，立即找到广华，劝告说：“侄子才担任领导不久，远远近近是是非非的言论很多，为了给忠刚避嫌，此时还是不要建房为好。”广华感念老跟的好意，明确告诉广喜说，建房的钱都是孩子节俭下来的，他一个学校副校长，比芝麻还小的官，又是清水衙门，出不了什么事的。广喜这才打消了顾虑，又主动请缨为广华建房帮忙，当他得知广华还需要一个做饭的女人，广喜又把媳妇叫来一起出力。
　　 村里有一个孤儿是癞头阿三，自小受了广喜的照顾，对广喜惟命是从。广喜看见阿三闲得无聊，便叫阿三也来给广华帮忙。阿三懒惰惯了，吞吞吐吐还没答应，广喜就把他训斥了一番，说阿三摆在眼前的零花钱不挣，就知道小偷小摸，你这人还是不是人啊？阿三脸上羞愧，只得应承了下来。
　　 广华被广喜这一连串的行为感动了，他对广喜说：“有风吹大坡，有事找大哥，你真是我的好老跟啊！”广喜想到忠刚帮助怀远的往事，一口一句：“谁叫咱们是老跟呢？”还说你我俩兄弟这辈子泥巴都埋到下巴了，惟愿我们的后辈们永远都像我们一样交好，那我们就死也瞑目了。广喜还发自内心地赞叹广华一家：“老跟这辈子就是有福，儿孙发达孝顺，这辈子没有白活啊！”一番话说到了广华的心坎上，广华想起前半生受过的苦，心里感到一阵酸一阵甜……
　　 一连几天的忙碌后，广华家的屋基基本被平整了出来，只有两根柱头的基础还没有挖到硬底。广喜和几个人轮流开挖，看着那两个深坑，大家都担心四周松软的泥土随时会垮塌下去，都不敢下去了。工程不得已停了下来，广华顿感沮丧无策。这时，又是广喜自告奋勇地站了出来。他叫木工在深坑四周用木块扎起围栏，脱掉外衣，只身下到坑底，撅起屁股连续作战了好几天，终于攻克了这个难关。
　　 广华已经无法用语言来表达对广喜的感激之情，只有一个劲地说：“好老跟！”
　　 新房一天天拔高起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水泥味道，广华闻着这股奇特的味道，心里增添了无穷的欢悦。太阳升起来，薄雾在空旷的山野里缠绵，几只竹鸡好奇于这里新的环境，在工地周边的竹林里穿梭不停。他独自在工地上巡视，想到广喜老跟的深情厚谊，此生不知道该如何回报。
　　
　　 二
　　 广华家在村里掀起了一股建房热潮，很多小楼房如雨后春笋般地“生长”了出来，看着那一栋栋崭新亮眼的新房子，广喜再难压抑住心里对新房的渴望，那份渴望像一个顽童在心里蹦跳着，时不时化身于眼神和语言中跳了出来。
　　 广华陶醉在自己新房的幸福里。一日晚间，他请广喜月下小酌，几杯白酒下肚，广华不禁有些飘飘然起来，从儿子说到孙子，从孙子说到房子，从房子说到儿孙们挣来的票子，言下对这份成就颇为自豪。广喜分享着老跟的幸福，时不时插话表示赞许。俩老跟的说话声和笑声在静夜里传得很远。
　　 广华一番兴奋后，话题引到广喜的家事上来。他说：“老跟啊，听说忠平一家三口在外面发展得很好，啥时候为你们修建新房啊？你老俩口也辛苦了一辈子，也该享受享受啊！”
　　 广喜的“心病”被广华触碰到了，他却有些不自信，只好淡淡地说：“这几年忠平倒是存了一些钱，但那是儿孙们的，不知道他们怎么打算啊。”
　　 广华说：“他们怎么打算，还能不考虑你老俩口？我看忠平还是蛮孝顺的，放心吧，他们一定会为你们修建新房子。需要我出力的时候，老跟你千万别客气。”
　　 广喜心里的“顽童”被彻底唤醒，好像属于他的时刻就要到来。他变得愉快起来，爽快地回答：“真到了那一天，我一定请老跟你喝酒。”说完举杯一饮而尽，目光转向月亮，突觉今晚的月亮比往日更大更圆，他心里的希望也变得丰满起来。
　　 但儿子那边迟迟没有动静，广喜只好强行压制住那个愿望，时日一久，这愿望就有些变酸，说出来的话便有了一股馊味。有人问他：“喜哥子，你儿子啥时候给你们修建新房啊？”广喜说：“等我死了吧！他们建了新房自己享受。”广华听见这话，反过来劝解道：“老跟啊，话不能这样说。这话如果传到儿孙们那里，他们该多难受啊！”广喜听进了广华的劝告，从理解儿孙们的难处着想，再也不提建房的事。
　　 广喜终于等来了儿子的好消息：“爸，怀远要带女友回老家看看，咱还是把老屋推了重建吧！”一瞬间，广喜死睡般的一颗心被这颗“炸弹”炸醒了，老俩口成天乐不可支，什么砍树啦，腾地啦，人工啦，老头子一件件开始操办起来。
　　 忠平夫妻多方筹措，但资金还有一些缺口，他们只得如实告诉了父亲。广喜一听，决定要为这件大事不遗余力，把仅有的积蓄全部拿了出来。
　　 广喜还打算向邻里借钱。那晚的月下小酌让他进一步感觉到广华对自己的真诚，他没有多想就向广华开了口：“老跟啊，我家孙媳妇就要上门，忠平打算修建新房，但钱不够，老跟能否暂借一点？”
　　 广华沉默了一会，犹豫着答应道：“我和你一样没啥收入，这事我给儿子们讲讲，看他们怎么说。”
　　 “那就麻烦老跟了。”广喜说完，不放心地走了。
　　 过了几天，广喜收到了广华的回信。广华说，儿子们靠工资吃饭，收入并不很高，在城里站要站钱，坐要坐钱，借钱的事爱莫能助啊！广喜感到从未有过的失望，妻子在他的耳边嘀咕：“什么好老跟，装穷，这些年把你为他家出的力忘得一干二净了。”广喜将信将疑。
　　 广喜还处在郁闷中，儿子那边又传来消息说，怀远女友家要的不是怀远在老家建房，而是要他们在城里购买住房，否则这亲事就暂时别提了。忠平夫妻只好改变了主意，更加忘命地干活。广喜的希望一下子湮灭了，只好把那颗“炸弹”硬生生咽在肚里，让它成了一颗“哑弹”，广喜时不时感受到了那颗“哑弹”的生硬和冰冷，吐又吐不出来，拉又拉不出去，他感到了日子的艰难，这艰难有时波及到广华，他对广华的失望和抱怨又增添了一层。
　　 真是雪上加霜！又一个晴天霹雳让老广喜差点昏厥过去：忠平因为忘命加班，手掌被电锯锯掉了一半，就地住进了医院，这辈子成了残疾人了。突然的变故不仅让家里多年的积蓄化为乌有，怀远女友也离他而去了。
　　 广华一家对广喜家的变故也感到震惊，他们同情广喜的同时，暗自庆幸借钱时的谨慎。
　　 老广喜在见到儿子断手掌的时刻，他的新房梦完全破灭了。
　　
　　 三
　　 广华家好事连连：两个孙儿相继找到了好工作，忠毅又被擢升为公司副总经理。忠毅眼见父母的住房样式、采光、通风不够好，决定为父母重修住房。邻里之间对广华一家倍加赞扬，广华春风满面，口水中似乎流淌着一股“蜜汁”，再也体会不到广喜内心的痛苦了。
　　 广华家接二连三的喜讯却像一把把尖刀刺痛着广喜敏感的神经，老广喜的心里怎么平静得下来？在巨大的反差面前，老广喜肚里的“哑弹”变成了嫉妒的种子，这种子已经在他的心里生根发芽了，他恨广华的“得意洋洋”，恨广华的“虚情假意”。他不再与广华家来往。他不悲于自家处境的艰难，却冷眼看着广华家发生的一切，每日里只在心里念经似的重复着那一句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许是老天的旨意，一则小道消息让广喜喜上眉梢，他觉得自己的念经起了应验：忠毅修建别墅被举报贪腐，现正被有关部门调查。广华家的新房建设修到一半就停了下来。
　　 老广喜时而从那里路过，感觉那几个巨大的窗户黑洞如同广华老夫妻俩的黑眼圈。老广喜的内心产生了一丝快乐，四处传播这个消息，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心里再次念叨起那句古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可是老天给大家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忠毅的事经过近一年的调查终于得到了澄清，有关部门还给了忠毅一个清白。忠毅心里的重负已释，对修建新房的信心重新建立起来。
　　 老广华惴惴了一年的心终于踏实下来，此时他对新房的愿望早就淡了，甚至，他认为，这新房不是幸事，反倒是祸事！为了一家人的平安顺利，他把风水师请到了家里。那风水师左看右看，说新房门前不远处的几棵柏树挡住了广华家的风水。广华知道那几棵柏树是广喜家的，一口一个“好老跟”地求告了几次，还提出拿钱买下那几棵树。广喜表面答应，就是不见行动，暗自却觉得自己掌握着广华一家人命运的机关了，他感觉到了一个胜利者的快乐。
　　 广华暗暗感觉到广喜对自己的敌意，也对广喜疏远了。在儿子的支持下，他此时顾不得别的，一如既往地继续着工程。只是邻居们除了愣头愣脑的阿三外，都不再给广华帮忙了，他只得另请高明。
　　 广喜却无意远离广华。他从广华建房工地路过，见到阿三出现在工地上，一股无名孽火直串到脑门，他恨恨地看了阿三一眼，对阿三骂了一句“猪脑”，阿三不知自己错在了哪里。阿三又继续干活，广喜对着他干咳了几声，阿三停止了干活，愣愣地看着广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广喜使了一个眼色，一边走一边说自己家有急事，叫阿三立即过去一下。
　　 阿三放下手里的活儿去到广喜家里。广喜阴阳怪气地说：“你娃儿力气用不完吗？那房子修起来你还能住上半宿？”阿三终于明白了广喜的意思，以生病为由，再也不去工地劳动了。
　　 工程并没有因此停下来，广喜一听到那机器的转动声就感到难受。
　　
　　 四
　　 雨天来临，工人们都返家歇息去了。雨夜的乡村异常静寂，广华劳累加上感冒，一觉睡得极其沉闷，连激烈的狗叫声他都没有听见。
　　 阿三在床头辗转反侧，出乎他的意料，广喜冒雨登门造访。广喜对着阿三一阵耳语，阿三便悄无声息地起来，向广华家的工地走去，将工地上使用的水泵拿回家里藏了起来。
　　 广喜从狗叫声中做出了判断，一丝冷笑伴着他进入了梦乡。
　　 广华家的工地重新开工才发现水泵失踪了，工程又停了好几天。他把怀疑的主要对象锁定在阿三身上，但苦于没有真凭实据，他只得站在空地上日娘啕爹地空骂了一阵，掏钱重新购买了水泵。为防止再次出现意外，广华只得每天把水泵搬进搬出，好不麻烦。
　　 广华气急不过，在妻子的怂恿下向当地派出所报了案。
　　 风声渐紧，阿三感到了害怕，他趁着黑夜将偷来的水泵搬到了广喜屋后边，藏在那堆干柴里。广喜发现了阿三的行为，把阿三又训斥了一通，阿三没了别的办法，把那水泵扔进了村边的水塘里。
　　 广华得到别的邻居提醒，终于找到了线索。广华找到阿三，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要阿三自己做出选择，阿三只好供认不讳。
　　 广华拉起阿三，从水塘里捞起水泵，那水泵早就坏了。广华看着锈迹斑斑的水泵，气不打一处来，顺手给了阿三一记耳光。阿三哭丧着脸跑远了。
　　 广喜远远地看见水塘边发生的事情，一言不发，他不知广华会怎样对待他，终日忐忑不安地过着。
　　 在一些乡邻的劝告下，广华气恼稍减，他托人向广喜带话，要广喜给个说法，只要广喜道个歉，其他事都好商量。
　　 广喜在道歉与不道歉之间踌躇了好几天，最终回话说：“我就剩这把老骨头了，他要的话就拿去好了。”
　　 广华不敢相信这话会从广喜嘴里说出，念及多年做老跟的情分，念及广喜过去对他的好处，念及广喜一家目前处境的艰难，他不知该做出怎样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