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命的曾说，我前世是母亲的债，今生是来索债的，不过我从不知这话。去年，一亲戚哭诉儿子不听话时，说他俩八字相克，儿子今生是要磨她的，母亲劝慰说：“别信那套，我家大妹子出生那会，算命的也这样说过，你看，哪有这回事，都是骗钱的。”我当时坐在对面，闻听此言，怔得半晌无语，从不曾想，自己身后还隐有这样一个秘密。我定定的望着母亲，良久，渐渐的，母亲满头的白发，满脸的皱纹，开始模糊，忽然觉得，那位算命先生说得没错，我今生确是来向母亲索债的。
　　 父亲是个孤儿，家徒四壁，母亲是外地的，十九岁嫁给父亲。结婚后没多久，父亲就回厂里上班，留下母亲独自面对一切陌生。后来，我们姊妹相继出世，父亲却因工作忙，很少回家，家中里里外外，全靠母亲一人支撑着，生活的艰辛不言而喻。
　　 我八岁以前，不知何故，常无缘无故肚子痛，来无踪去无影，前一秒钟我还和其他孩子一样活蹦乱跳，下一秒钟就见我猛地趴在地上，痛得满地打滚，至今忆起当年痛得死去活来的情形，仍心有余悸。得知消息的母亲从农田飞跑回来，一把抱住我，就往医院送，可没等到医院，我的肚子又不疼了。母亲带我去看过几家医院，都弄不清怎么回事。
　　 有几次我痛得差点被死神接走，吓得母亲够呛。记得一年冬天晚上，我在睡梦中被痛醒，衣服都汗湿了，母亲用热敷、刮痧等办法，都无法缓解，急得大哭。邻居们都来了，我当时耳边除了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外，什么都不知道。事后才知，大家看我直翻白眼，以为不行了，想把母亲拉走。母亲疯了一般，不顾众人劝阻，背起我就往医院狂奔。寒冬腊月，母亲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泥泞的乡村小路上，几次差点摔倒，我伏在她背上，万籁俱寂的夜色中，只听到她急促的喘气声。那天晚上，我在医院折腾了半宿，也没查出所以然来，母亲都快绝望了，抱着我泣不成声。天亮时，极度虚弱的我对母亲说了句“不疼了”，便沉沉睡着了。
　　 为了这个奇怪的病，母亲想尽办法，到处打听偏方给我吃，不知是不是偏方的作用，八岁以后，我再没发过这个病。回想起那段岁月，母亲带着四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每天要去队里上工，我又三天两头让她提心吊胆，真不知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母亲性情刚烈，对我们很严，也许是这个原因，我自小与母亲不很亲密。步入青春期后，因为叛逆，更常与母亲磕磕碰碰。有次不知为什么事，与母亲吵了起来，那时我一直固执的认为，自己是吃生产队的饭长大的，于是冲母亲喊道：“我又不吃你的饭，我吃生产队的，吃公社的，你凭什么管我？”听到我这么幼稚的话，母亲怒极而笑，指着门外说：“好呀，你吃生产队的，那你去吃吧，别回来了。”我话是那么说，可真要离家，心里还是有些怕，便冲进房里大哭，边哭边给父亲写信，说母亲不要我了，要赶我出去。不知过了多久，我累了，趴在桌上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自己睡在床上，那封未写完的信也不知去向。母亲正在厨房做早饭。
　　 按老家的规矩，女孩到了十来岁，早上就要起来给家人做早饭，我在家的十几年里，从未做过。不仅是我，下面的两个妹妹也没做过。母亲说早上空气好，应该用来读书。每天天一亮，我们家便一边是朗朗的读书声，一边是母亲做饭的锅碗瓢盆声，春夏秋冬，除了寒暑假，从未间断。记忆中仅有一次，母亲破天荒睡过了头，我急得直哭，背起书包就往学校跑，心中直怨母亲害我饿肚子上学。第一节课快完时，老师叫我出去一下，我来到教室门外，只见母亲抱着一个大碗送饭来了，我看着她凌乱的头发，知道母亲肯定是顾不上梳洗，做好饭菜就急急忙忙送来了，她自己还没吃，当然也没时间吃了，队里上工的喇叭已响了。母亲有些歉意的望着我，嘱我趁下课赶快吃了，别饿出病来。我心头一热，赶紧低下头接过饭盒进了教室。
　　 一转眼参加工作了，按说母亲不应那么操心了，可她仍是一千一万个不放心，居然开始了农村对城市的支援。担心我吃食堂，伙食不好，一年四季，蛋呀，蔬菜呀，总是源源不断送来，并说家里的鸡没喂饲料，小菜没打农药，可以放心吃，还一再嘱咐病从口入，平时别在外面乱吃东西；每次回家，总要做上许多我喜欢的菜，给我加强营养。有年队里杀牛，母亲买了十斤牛肉，熏成腊牛肉，给我带到厂里改善伙食。其实，那时家里弟妹都在上学，经济非常紧张。这还不算，我结婚时，家里刚建房子不久，母亲仍是咬牙给我置办了一套嫁妆；前几年我搬房子，母亲仍是尽力援助，竭力想减轻我的负担。即便这样，她仍觉对我愧疚，说当年没能好好办酒，让我风风光光嫁出去，说我小时得了三好学生回来时，没能好好鼓励……母亲的愧疚是这么多，从来不曾想到她自己。其实真正应该愧疚的，是我，我为操劳了一辈子的母亲，做了什么？
　　 母亲，算命的说得没错，我确是来索债的，不仅出生以后，而且要追溯到十月怀胎，自那时我即已样样向您索取，此后更是“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腹我。”母亲的恩情，昊天罔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