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李叔(散文)
哑巴堰这爿住家的孩子,没听人叫他李叔;除了我。
一文不名、家徒四壁一穷光蛋,以叔论辈,就连一向通情达理的一些家长,也会觉得有失体面。
“李叔、李叔,我们妈请你过去帮到打些砖。”
“皒,哪个?”一阵短促的步点随之响起,“三娃儿哇?马上。给妈说马上就过去哈。”一前一后老两口儿,差不多异口同声出现在门庭。
“要得,纳问了哈,李叔叔。”
不仅生产队大人们全喊他“李瞎子”,就连左邻右里小孩子,背地里提起的侍候,也都煞有介事得意洋洋这样子谑他。
只在奉命站在家门前请工的时候,我才会这样子大喊大叫。平素遇上,只是面带微笑很小声,但很恭敬地称呼他。
大喊大叫对我而言,无论多么熟稔,面对面会觉得生涩。
三家村地界上,除了“花小”老师、工干家属、队上干部,人们当面唯唯诺诺毕恭毕敬,背地里多直截了当直呼其名、绰号。
李瞎子、大女儿“猫鼻子”、“小女子”、邻居“胖孃”、“爪妈”就是这样家喻户晓见怪不怪的。
虽非燃糠自照青衿,耳濡目染多了,榘矱自然还是心里有度的。
父亲、母亲谈论起他的时候,平平常常直呼李显明。但可以从旁体味出满满的恻隐、感激、报之无门遗憾之情。
李叔不会察言观色拐弯抹角;更不会明推暗就两面三刀;从来都是直截了当干净利落。
胸无点墨,却深谙成人之美、知恩图报为人之本。
解衣衣人;春风风人,就是这片热土地让人没齿难忘耿耿于怀,李叔一辈辈古道热肠、两肋插刀的乡亲父老。
徐孃家、左邻右里、生产队社员,请他李瞎子帮工,还用得上施以恩惠,那分明就是看不起他瞎子一家人!
目不识丁的李叔,呼牛呼马毫不介意。本就是瞎子何苦狗急跳墙掩耳盗铃?
一墙之隔胖孃、爪妈,跋胡疐尾含糊其辞之前,至少在心里七上八下举棋不定。
“呵呵,徐洪芳家三娃儿嗦。还说哪个。”
“还有你胖吗?”
李瞎子,自遐迩来罔所顾忌。
仅凭声音,他便能将邻里、一个组的社员区分得开。对于本家的邀请,从来不会多问。
李叔,四十出头,一米七十身高,胸肩宽实,上背微微有些佝偻。一眼便能看出,干起体力活绝对是一把举鼎拔山的好手。可惜的是,一双近视得邮电校“瓶子底”教授一条缝模样的眼睛,让人觉得和他体魄格格不入。
李瞎子眼拙,容得下山川湖泊;显明叔虽穷--穷得来奎踢大俩毡棚,还不是自己的--却泰山不让土壤!
李叔是花小同学小女子的父亲,房管所围墙外住家。挨着胖孃、爪妈、李大汉儿那片人家。
小女子哪里见上,都会学着大人模样笑嘻嘻和我客套。知她同她老子爱屋及乌。尽管鼻头常常挂上一团让人忍俊不禁的污渍;如她老子牛高马大的身躯,让人戏谑的时候,不自觉省略去猫鼻子。
站在小鸟依人“鬼点子精”男生面前,显然她就是一座拔地而起的山岳。
奓毛了她;身后的保护伞,可不止一把才甩得飞几只鹌鹑!
小女子,显得亲近;猫鼻子,侮辱人!
小女子下面还有三位:元元、老三、四女子。一色儿破衣烂衫,猫鼻子,不亲近人。
从表面看,李叔家也是俩劳力。常理说,应该不会比其他双社员家屋相差太多。实则全凭他一位斗锄把也全凭摸索的弱视,脱皮掉肉支撑窘迫。
面黄肌瘦的糟糠,挑上一挑五六十斤挑子,磕磕碰碰和酩酊大醉醉汉走路没啥两样。凭仗生产队提挈干点除草、筛渣滓的轻松活路,在一双双生怕亏待了自个儿的眼皮子底下,究竟又能博取多高同情分?
生产队凡双社员家屋哪家不是等米下锅;哪家又不巴望一年到头,仅有一次的分配了结年复一年的亏空?
胆敢为性情划上一个不允的分值,贯涉而至的纷争,定会让自作主张的谁人,头破血流不得安生。
仅仅仰仗母亲利用职务(生产队长兼实物保管)之便,背着社员偷偷送去,一年也不见得会有三回以上的同情--一块瘟猪肉、两三条鱼、几许稻谷,对一个暮爨朝舂六口之家说来,终究也只是杯水车薪于事无补。
孩子的学费,欠着;亏空的口粮,欠着;倒找的工分,欠着;孩子屁股上的窟窿,索性半遮半掩凑合着吧!
谁不同情?谁能同情过来;谁不想帮衬?谁又能摇身一变拔毛济世!
出于好奇,把父亲补锑锅底珍藏的铝皮,绞尽脑汁换成一两两水果糖后,大都途经杀猪房--房管所--他家门前拐弯抹角的小路,去往养猪场后檐下一棵香樟树上享用。
多会在他家门前撞上他病病殃殃老婆子。带着优越者的姿态,会意地冲她点头一笑算作对哂笑者的回报。
李家堂屋里的灯火,正合了男主人心思,很难见它点亮;即使点亮也从未张望到尿桶、瓜当、灶台以外,漆黑一片里的陈设。
堂屋兼作厨房两间小屋,始终想象不出,究竟是如何塞得进去老两口、男男女女大大小小四位孩子?
李家的景况,全生产队倒数第一。如我所见,与传闻并无两样。
四个衣衫接力吃长饭的半大孩子;靠体力养家糊口的瞎子劳力;弱不胜衣的病老婆子。他们到底凭什么,维系日常吃饱穿暖最低生存?
除了人均二两瘟猪肉;见者有份哑巴堰年份鱼;母亲设身处地的轸恤,亲眼求证的荤腥,只有过年路过时,紧攥在卑弱的女主人手心,坐门槛上面带微笑,翻来覆去拈净的几两蓝标。
与捉老鼠“秋”(熏)腊肉、按人头分片打牙祭白兔儿家,有过之而无不及。我甚至都不敢想象,莲花白上的猪儿虫真如他们所言,吃起来“肉剁肉剁”(肥)和熬锅肉差逑不多!
母亲讲过不止一次,请过了三餐不继遗孤夏二哥兄弟帮工,为何还常常稍搭上眼神不济的李显明。无外乎是濡沫涸辙、投桃报李的邻里情意,让吞糠咽菜辛苦了大半辈子的他多吃上两顿饱饭;多啖上几块熬锅肉。
善良、牵卑的母亲,自己尚且过着左支右绌的生活,却一刻不曾忘记当自己道尽途殚的时候,一位位古道热肠的邻里,为她雪中送炭的恩情。
伶俜拮据的自己,除了为李家男主人急人之难的仗义,奉送上微不足道绵薄之力,又能怎么样?她经管着的可是全生产队,八百号人口的救命口粮。
哪年哪年以前,邮电校伙食团,一群被白花花大米饭蒙蔽了慧根的大肚罗汉,居然鬼迷心窍和李瞎子打赌吃饭。
送上门来的福利,李瞎子岂肯白白放过。趁几位青筋暴绽血未凉透,风卷残云一口气撑下去两盒米饭,四仰八翻躺饭桌哭爹喊娘要死要活。
那一次他终于体味了一把,丢心大胆扯称了撑的滋味;也险些撑丢掉了自己老命。
倘若是输下那场赌局,抑或几个对头见势不妙撒腿开飙,倒不如真要了老命。你让身无分文李瞎子哪里去掏四斤搭火证、米钱、煤钱;哪里去找当事人当人保组还他清白。
那一回撑肠拄腹,硬生生吞下了四斤米蒸熟的块块饭。把几个自作聪明的对头悔得,那厮纯粹要吃不要命啊!
论起吃,李显明第二,生产队没有第一。
几位境况卑素的大肚罗汉,从来没有消歇为吃变着法子钻营。谁都巴不得拿别人的工分儿开上一盘洋荤。
真有不知死活谁敢破费,他几个个个眼不带眨的,一口气先吞得下几个最肥最肥的膀古古润肠;接下来,就十头牛都不够他吹的,河马、大象尽管拖上桌。
猪肉冲昏了头,大西洋海底的黑潜艇,都敢扯脱尾巴儿当废铁卖;多瑙河里头捞几个水雷换饭辙又心虚个逑!
请显明叔帮工,一天两顿熬锅肉,白米干饭作为答谢。
不管哪一回,菜热过一道又一道,任凭家人三番五次如何请歇;不到木捶匉訇匉訇屡屡打上砖盒,捂住脚背、胫骨一瘸一拐不会收工。
八十年代初,老大复员;母亲辞去生产队长,办起个体饭店;我去到铁路边上一所普通中学读书,请显明叔帮工的日子暂告一个段落。
许久许久再没路过过他家门前;也不知后来的生活,会是怎么样子一种境况。也许,也惟愿会是好上了许多。
2019.04.11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