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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晓荷】春天的另一张脸


作者:李兴文 白丁,70.5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406发表时间:2019-04-23 17:42:00
摘要:人至中老,尤恋春天,无非天地回暖,盛景回归,此生还有更多期盼。少年期许终于残缺,人都是带着伤痛活过来的,越至中老,越怜恤生命,终归也是敬畏生命的人,他们的自恋。


   落在筛网上的那朵迎春花,猛然间,就那样被一阵风托举起来,穿过清澈的阳光,在湛蓝的天幕上画一条温柔的弧线,不见了。
   那是神谕降临一样让人醍醐灌顶的惊异时刻,自那一刻起,灵魂的穹顶开了一个天窗,射进来明澈而温暖的光芒。我恍然大悟,原来春天已经行走到极稳健了,它的脚印就是那些零落在筛网上面的梅瓣和迎春花朵,粉红的,灿黄的,虽然减色了,但还是明艳的,干净的。说它们是春天的脚印,那简直再恰当不过,我很愿意这个春天这样来过,踩踏过我的窗外花架上的筛网,或者还进过我的屋子,或者直接绕过公寓灰色的外墙,在这个小城里兜着圈子。
   春季的小城里总是多风,风很怪,总像拿不定主意或者根本没有主意的船夫,驾着他的破船,东碰一下,西撞一下,听着远处大海的涛声,就是划不出狭窄而曲折的河汊。我不希望这风相当的可憎,而是相当的可笑一些,可笑到没有恶意,也还让人爱得起来。一旦对它自己少一些私心多一些自律,那风也会给小城带来更多有关春天行踪的信息。而春天,从那些落花可知,它一定落脚在这个灰色的小城了,暂时不到别处去。我的窗外,才有当季的鸟鸣,鸟声才好听,虽然那些鸟,是新来的移民。
   这几年来总有新的鸟种向这个小城迁入。每到春季,那些新奇而怪异的面孔总不免让我感到诧异。它们一定嗅到了一些好的气息,一定认为此地宜居,它们才来的。我从心底里接纳它们,它们毕竟也是积极上进的活物。我所遗憾者,有些日子,我没有见到作为原住民的麻雀了。
   听到鸟鸣,我总会从窗户望出去,看到那个老院子里被巨大的树冠遮蔽起来的老态龙钟的房子,瓦片滑落,屋脊破落,露出了椽子和檩子,简直就是露出了此地原生态的历史。树木还在长,每年暮春总会发旺。现在还是早春时候,它们还是萧瑟空旷的。新来的鸟,就在那些树上跳跃、鸣叫。新来的,无论毛色还是鸣声,都不是我经验中的。我又感到诧异了。我又想起不久以后该来的燕子了,那些机灵又可爱的高邻,它们的北归应该没有悬念的。我依然奇怪的是,司空见惯的麻雀,有些日子不见它们的踪迹了,心里常常泛起怀念的情愫。有时候,新来的鸟种给我的诧异,让我对出走多日的麻雀竟然生出伤感和凄楚。
   真的,那些灰色调的,很般配这个小城主色调的麻雀,很像我,平凡得不能再平凡了;平凡得让我不再抱怨它们每天早晨的聒噪,也不抱怨它们在我窗外花架上的游戏和争斗,然而,有些日子,我没有再见它们了。
   那些个头大出许多,浑身黑色的新来的鸟,天天逡巡于那个老态龙钟的院子,天天奔窜与空旷且萧瑟的树冠。那些枝条,仿佛给作为故交的麻雀们依然怀柔,依然赤城地保留着完整的灰色。春天来了,那种平凡的灰好像不太包容新移民的黑,看上去,灰的更灰,黑的更黑。原本空旷的树冠,就被一种需要积极磨合的期望填得满满的。新移民很强悍,它们撞落了存留于树枝上的许多枯叶。
   我总无法逃脱内心的悲悯而让自己变得心肠很硬,除了怀念多日不见的麻雀,除了希望新来的黑色家伙们多一些绅士范儿,我还在怜惜正在凋零的梅朵和迎春花朵。凋谢,落在花架筛网上,花瓣开始干缩,颜色逐渐淡去。我在对它们寄以怜悯的同时,也给它们设想着最好的归宿:粉色的赶往夏天,灿黄的赶往秋天,届时,我希望和它们再见!
   本也是春日时光,幸好还有上扬的风和斜照的阳光。一朵干透的迎春花被风托举到湛蓝的天幕,画过一道温柔的弧线,蓝色天空在弧线处开一道口,为我呈示出几十年前同一季节里的天光。我又想起那时候永远不能摆脱的饥饿和冷,还有听不完的火光冲天的话,以及坚硬的声音和冷峻的面孔,我真像开在早春寒风中的一朵迎春花。世道艰难,我的命也极柔韧,没被饿死、冻死。那时候我真的很爱迎春花,它毕竟昭示于我,春天来了,又可以采到树芽之类更多的可食之物,而冷,也终将不再蹂躏我。
   迎春花之外,还有早开的桃花可赏,除了我的命中被过早地植入桃花与女孩子的关联概念,我独自想到最多的还是偷食生桃的事。生桃子长满白毛,在衣服上草草蹭去,吃到口里的桃子常常是又苦又涩的,但毕竟可以吃了。今天想来,那种粗糙以及粗野,就是那个年代的表情,破落中涌动着疯狂。
   迎春花与我的瓜葛,最早起于跟着大人上山挖柴。那东西是匍地生长的,根根蔓蔓相互纠缠,命力很强。大人们挖柴时候的手脚麻利的样子好像永远都带着怨气和焦虑,而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要能烧,一律从土里挖出来,用䦆头砸成团,捆缚到背架上,背回去。我知道他们的焦虑和怨气的来历,其中之一就是他们自己的饥饿和我们的饥饿都在他们的心上压着,并且,没有办法解决,必须忍着。
   大人们从不在意迎春花的枝蔓上有无花开,都被连根刨起。我真不忍心那些灿黄的花朵被砸落被碾压,俨然一张张天真且幼稚的脸——真的太像可爱又可怜的孩子,他们的手脚冻得通红,但还要尽情地玩耍,还要天真地笑——那些被砸落被碾压的花朵,好像丝毫不知它们遭遇了什么,虽然严重伤残,但还在冷风中愉快地抖动着摇摆着,那些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灾情的脸庞还在冷风中笑着!
   大人们对我的用心不以为然,他们总是呵斥我的发呆和痴想,他们总是催促我快些挖柴,早些回去。我必须忍着稚嫩而可爱的生命惨遭摧残的剧痛,尽量不去多想那些在寒风中摇晃的或者被埋进泥土的花朵。人的生存需要总那样让人变得更加冷酷,但我一直怀疑自己是被神灵跟随着的,不然,我怎能细察并同情那些娇嫩且鲜亮的黄色花朵!虽然,我的悲悯不能慰藉我的冷和饥饿,也无法为那些不幸的花做些什么,但毕竟让我在怜恤活物的事情上早早用心了,我就不像那个年代以及那些发出坚硬声音,板着冷峻面孔,话语都是火光冲天的,视众生的命为无物的人!
   那几盆迎春花,我已经养护十几年了。制作盆景需要足够冷酷且专断的心,要像一个专制暴君那样让一切受制者唯我是从。要对它们残暴地扭曲残忍地砍削,必要的时候,不惜弯折致其骨断肉连,但还要它们活下去,还要令其苍老,令其粗壮,看上去久经磨难饱受风霜。我要让它们显露出残缺和扭曲的美,透露出浓厚的苍凉意味和悲壮气息——我知道这很可耻,但我同样知道这是深藏于我精神血质中的祖传恶疾。此种遗传性的专制与独裁,残暴与冷酷,并非独我所有,无尽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没能逃脱这种遗传恶咒的毒害!都与我患有同一种病!
   把一株株迎春花折腾到这种地步,我的暴行方可停止,但自此以后,我必然摇身一变,酷似一个颇有情趣的文人,兴味与品位都显得相当的崇高而雅致,好像也变得相当的善良与仁厚,好像从没有过恶魔的前世,而只有天使的今生。
   每到年节,花正开,总要在朋友圈中炫耀几回博取一些羡慕。在只知其美而不知其不幸的人们看来,我的生活与人生是很有趣味与境界的。
   盆栽的梅是外来的。
   古诗文中常有此物,且被赋予更多的文人气质。虽然我只能算一个勉为其难的文人,却也是文人,即便这样的文人质料相当的有问题,但也必须装一些古诗文在肚子里,一方面给自己壮胆,一方面可以在人面前炫耀。倘若兴之所至,还可以照猫画虎,为刷存在感硬着头皮挤出一点勇气,厚着脸皮胡诌一些叫做文章的东西。既已装扮成文人,当然就要种梅兰竹菊以明我志。因个中之由,十几年来,除了迎春花,我只在窗外花架上种梅花。种成之后,必然忘记自己曾经的专横与独断,冷漠与残酷。愿心甫遂,只等年节。与迎春花一样,梅也在年节里开放,三两日内必成大观,觉得自己的灵魂自此开始顺着一缕缕清香,从民国年间起飞,回溯到久远的时代,与一干史上文人们交结以心。
   此中用意不可告人,惟在时下的恶俗与丑陋到了无以复加而人人又难寻出路的时候,就以梅花为灵魂的舟桥,奔命似的逃回到古时文人的书案前,领略他们的感时愤世,聆听他们的慷慨悲歌,模仿他们的狂呼啸叫,在到处厚葬着君王和薄葬着平民的故土上,为自己假想一场场风骨凛然狂放不羁的演出。情至深处,不亦乐乎!
   但是,无论盆景有多么美,因为它们遭遇的种种不公,我总不忍心生出酣畅淋漓的诗意来,而是自然而然的,把自己与一些难以道明的晦涩与痛楚连在一起。不像我对梅花的了解始于阅读古诗文,迎春花与我大有交割则源于我真实的生活经历,确切说那种交割发生在我的童年时代。
   那时候,我虽然年纪尚小,但是已能跟随大人上山挖柴,我已能感觉到大人心中洪水一样奔突的无助感与焦虑。有时候,大人们的无助感和焦虑就变成了突如其来的愤怒和家庭暴力。我总觉得,那时候的日子就像母亲半夜里借着昏暗的油灯纺出的棉线,那么细,那么柔弱,随时都会断绝而永难续接——感谢神灵一直把我跟随,没有让我饿死冻死在那个时代,让我过早就领略了人生的艰难和世道的不堪。早早就觉得,人活一世,真不容易!
   托付给梅花的文人祈愿,兑现得不算完美,但我终能以文人自诩,也算找到了精神皈依。而当一直有神灵护持的假设成立,我对神灵暗中的成全总会深表谢意。
   仿佛命中注定,迎春花一直与我相随。我就惊叹冥冥之中存在着一种更加重大的意义。中老之后,我越来越感到所有际遇都带有神灵善意的警示:一切不幸都有清楚的前因,前因没有消除,同一种性质的结果总会不断发生,一些不幸还将轮回;哪怕活得还算安逸,也要存有足够的警觉。现在是伟大到疯狂娱乐疯狂消费的时代。前车之鉴明确显示,所有伟大时代的身后,都有新的不幸在酝酿着,当伟大终于凋谢,苦难一定现身,并且站到人世的前台。在屡经动荡的一些人,他们的衰老将成为一种假象,他们将会奇迹般地,在新的灾难现场,看到曾经让他们胆战心惊的童年时代,好像一个多年不见的人,原来一直隐藏在隔壁。
   真正安宁的世界总是含蓄而矜持的,因为真正安宁的世界不会忘记苦难是一种必然;如果一个世界被描述得光彩绚烂,那么它实际上已经置身于苦难的波澜。安宁的世界,总有一种花会与它般配的。比如,与我和许多人有关的历史语境里曾有过茉莉,水仙,牡丹。特别是牡丹,那真是一种指向富丽堂皇的美丽,我很喜欢,但也只在心里歆羡,毕竟,许久许久,没有过适宜牡丹生长的气候和土壤了,即使苦心孤诣种植了它,世情世相也与它极不般配。在我,这种事情绝不强为。托名观赏,如今倒是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在花盆里种植罂粟!
   窗外猛然黯淡了许多,太阳下山了。阳光的行脚一步跳到了天上。
   更大的一股风轰然吹来,梅瓣如雨随风四散,它们干透了。还有一些迎春花留在枝头,在暗淡的天光下璨若星光。这让我满心欢喜,毕竟,它们还在枝头,还那么天真,还那么灿黄,至于发亮,仿佛在发出畅然的笑,仿佛泠泠有声,仿佛没有挨饿,也没有受冷。
   乍暖还寒的时候,突如其来的艳阳天终究也像好大喜功者的弄虚作假,日落之后,春天黄昏的面孔依然严峻。那些黑色的大鸟远不如麻雀那么耐得住冷,一转眼全不见了。尚未发芽的树冠,由空旷变成空洞,横行其间的是阵阵冷风。
   风不停。干透的梅花瓣和迎春花瓣腾空飞升,转眼化入灰色调小城头上方深蓝的天空。我又开始神游了,我但愿那些随风而去的花朵或者花瓣不要落地,飞高飞远,化作星星,照亮将来的夏夜。
   起飞的春花,它们应当帮我叫回出走多日的麻雀,并告诉我的那些老相识,虽然春寒难度,但应该对夏天的浓阴抱有信心。再说,老院子的大树上新来了邻居,虽然长得黑一点,虽然有些不拘小节,虽然胆怯,但还算不上丑,也不是相当的可憎。回来,与它们相处到夏天。高朋满座,一切都会变得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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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拜读完作者的佳作,眼前似乎是一幅春天的美好画卷,百花齐放,争奇斗艳……蓬勃的生命力让人也充满了憧憬和希望。从文章中可以领略到作者娴熟的驾驭语言的能力,这与作者浓厚的文化积淀分不开,各种修辞手法的灵活运用让人不觉沉浸到了作者给我们营造的春的世界里,读到的比我们肉眼看到的美多了,这就需要作者敏锐的观察能力和感受力。从文章中我们也可以看出作者对大自然的热爱、对生活的热爱、对生命的敬畏!感谢老师赐稿晓荷,期待您的下次精彩作品!【编辑:小小的船】【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90426000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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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小小的船        2019-04-23 17:42:52
  老师的文字真美,期待下次能够拜读您的下篇佳作。
回复1 楼        文友:李兴文        2019-04-23 21:39:53
  谢谢关照,即颂春祺!
2 楼        文友:何叶        2019-04-24 13:38:10
  老哥的文总是厚重有思想,学习了!
何叶
回复2 楼        文友:李兴文        2019-04-28 23:25:17
  叶过奖了。我的东西没有章法,在“作家”们的眼里,我只是个作乱者!
3 楼        文友:江沐阳        2019-04-30 09:28:59
  读罢,仿佛一幅春日画卷在眼前缓缓铺开,阵阵清香迎面扑来,这清香不仅来自花儿本身,也源自那些与之相关的回忆,思索。问候作者!
回复3 楼        文友:李兴文        2019-06-13 09:23:55
  谢谢留评,即颂夏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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