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风】擦皮鞋的女人(散文)
在我们家出门转角的一个小弄口,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擦皮鞋的女人。她大约有五十几岁年纪,中等身材,虽肤色有点黑,但人还算精神,收拾也算干净利索,见到人来也很客气,总是不停地招呼着过往行人:“老板,擦皮鞋么?”
说句内心话,我向来对擦皮鞋的都不太有好感,倒不是因为她们的职业怎样,而是我经常被她们惹过。多年前,我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机关工作人员,要衣着没有一件像样的衣着,论气质也不像是个老板或者领导,可是,每当我一走到大街上,就常常被她们围住。一个个跨起个大木箱,一手抓着一把小凳子,一手挥着一块脏兮兮的破布,老板老板地叫着、追着。看到我红着脸仓皇地逃避,她们则在背后哈哈哈大笑起来。
“怎么能那么放肆呢?”我一直在想着这个问题。以往,乡里人进了街就像儿童进了童话世界一样,到处是充满着好奇的目光,就连一句标准的客边话都讲不转,如有机会能和城里人对上一两句简短的话语,都会激动个半晌。可是现在,她们不仅不怕了,反而敢拿你嘻笑。虽然我也是货真价实的乡下人,但进城日久,慢慢地感觉自己也算是城里人了。
因此,每次走到小弄口时,我总是要拉长着脸,摆出一幅骄傲的样子,让那个女人感到自卑,感受到擦皮鞋的和坐机关的就是有区别,感受到乡下人和城里人就是不一样,从而不敢招呼我,甚至堵我。
如此过了一些日子,我慢慢发现,那个女人和以往在大街上围我追我叫我老板的女人还真有点不一样。每次见到我昂首挺胸地走近时,她只是很平常地问一句:“兄弟,擦皮鞋么?”见到我看也不看她一眼地摇着头,就再也不吱声,接着又向下一个走近的人打招呼,总是那么的不卑不亢。然而,大半年时间过去了,她总会隔三差五地才问我要不要擦皮鞋,我却从没有主动去和她打招呼,只是每次经过她摊位的时候,我的脸没必要拉得像马脸一样,倒是也省了许多事。
直到有一天,我下乡回来刚好走到她摊位前时,包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原来是几个多年不见的朋友来到我工作的县城,打来电话要聚一聚,并且说得还有点急。我正打算要走,忽然发现自己的皮鞋沾了一些泥土。总不能让老朋友说我吧,于是,我走过去对她说,能不能把你的刷子借我用一下。她在埋着头帮人修补鞋子,见到我问,便说:“拿去吧,你加点泡沫好擦一些。”语气依然是那么的平淡如水一般,一点没有涟漪。
我借用她的是一把较新的塑料刷子,喷上一些泡沫后,便急急地擦了起来。看到我手忙脚乱的样子,她微微一笑,说道:“兄弟,你要是不急,等会我帮你,见朋友吧?反正我也要收摊了,就不收你钱。”“没事,随便擦一下就行。”正当我和她说话时,“咔擦!”一声,也许是我用力过大,刷子断了。虽然像这样的刷子值不了几个钱,但你弄断了人家的,还不是由人家说了算。我有点不好意思,附近也没有卖刷子的店子,就对她说:“不好意思,弄断了你的刷子,要多少钱,我赔给你。”“就一把刷子,算了,我这里还有,你拿这把吧,木质的,不会断。”她依然笑着对我说道,语气还是那么的平常,古井无波的样子,倒是我的脸反而红了起来。要走时,我拿出十块钱给她,可她却怎么也不肯收下。那时候,她们擦一双皮鞋只收两块钱呵,相当于擦五双皮鞋的收入。以前,听人说过,有些擦皮鞋的,叫你擦时说只要两块钱,可等她们这里弄一下那里补一下,最后却要你出十块二十块的,你和她们理论,她们便会大声嚷嚷,说你想补霸王鞋,最后一群泼妇围到你骂。
那一晚,我一直感到很惭愧,我一下觉得我好可怜可笑,甚至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很肮脏,估计是从她身上我第一次体会到她们的伟大与高贵吧。
从那次以后,每当我经过她的摊位时,便开始主动地和她打招呼,她总是微微笑着回应我“回来了”或者“上班去了”,就像个普通人一样,偶尔也会问我要不要擦皮鞋。渐渐地,我们的对话内容开始多了起来,有时我还会在她摊位前小坐一会。
那年仲夏的一个周末,我吃过了早饭后准备上街见一个朋友,说有个事要找我帮忙,同时我还可以从中得点好处。那天天气很好,碧空如洗,蔚蓝得没有一丝尘埃,我也感觉到整个人神清气爽的,心情也很愉快。走到她摊位时,她对我笑着:“兄弟,今天休息呵,要不要擦一下皮鞋?”“好!就麻烦你帮我擦擦。”我接过她递过来的小凳子在她面前坐下,她一边麻利地帮我挽裤脚,一边拿着硬纸片插进我的皮鞋里壁避免弄脏我的袜子,接着拿出一把小刷子,细心地帮我擦去皮鞋上的泥巴,又拿出一瓶泡沫均匀地涂抹在我的皮鞋上,再用一块干净的抹布先轻轻地在鞋面上擦着,样子专注而温情。我忽然有种感觉,要是我有这么一个姐姐多好!“大姐,干么擦了泡沫后还要等呢?”“泡沫是洗去尘土的,等稍微干了之后再打上鞋油,这样对皮鞋有保护作用,擦好之后,皮鞋也更亮丽光鲜。”“哦,原来擦皮鞋还有那么大学问呵。”我笑着说。却不知怎地,她的脸忽然阴沉了起来,整个人也变得严肃。我心里一紧,是不是我哪里说错话了,惹她不高兴?忙说:“大姐,我意思是你们也不容易呵。”“兄弟,你误会了,大姐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些事情。”“什么事?要帮忙吗?”“没事……其实我以前也不做这个的,我……”我忽然看到她眼睛湿润起来,于是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她说起她的往事……
她家住邻县,原本有个很幸福的家,爱人在邻县财政局上班,好象是个什么股室长。还有一个女儿。碰到我时,她的女儿正好十六岁,在我县民族中学上初三,学习成绩很好,还是班干部。只是,在两年前,她爱人因受贿金额较大,结果被开除了公职,一年前因郁闷成疾过世,死时还没满六十岁。为了让女儿读个好学校,也是为了离开那个让她伤心的家,才和女儿一起到我工作的县城来的。
等她把我的皮鞋擦好、打蜡、抛光之后,她轻轻抽出插在我鞋边的硬纸片,细心地放下了我的裤脚。诸事完成后,她的额头已冒出一层密密的汗珠,在太阳光下熠熠生辉。“兄弟,擦好了,今天给你擦这次,估计也是我在你们这里擦最后一双了。孩子毕业了,我们又该换个新的地方去。你既然叫我一声大姐,那大姐今天就给你一句话:做人做事要干净,先得从脚下干净起。脚下干净的人,一生坦途;脚下不干净的人,迟早会掉落悬崖。希望兄弟记住姐这句话,最后祝兄弟好人一生平安!”说完,她收拾起摊子。
我震惊了,那天下午,我擦完皮鞋后连忙跑回家,找个借口回绝了那个朋友的约会,关掉了手机,打扫了一天卫生,哪里都没去。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到大姐的身影。听说,她陪女儿到省城读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