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可贵的。
　　
　　 【1】
　　
　　 灯光突然暗了许多，原来是望州公园那里的灯关了几盏。
　　 王生江觉得有些冷，他也感到饿了。多久没有吃呢，他突然停顿了一下，他望了望街头挂着的那张日历，瞅了瞅：
　　 18,17,16,15,14,13,12！
　　 啊，我居然离开家七天了。
　　 他的头脑痛起来。王生江死命地去想，我到底干了什么，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正从家里出来，从大新村那里开车去重庆北站，然后从北站那里接到从苏州回来的表姐，最后跟表姐吃了饭，然后送她回大坪家里。他没有喝酒，可是头有些恍惚着，他突然看到街对面的一个女生，他头脑里越来越痛，视觉模糊了。他好像记得自己踩了刹车，又好像跳了起来，跳得很高。
　　 他揉了揉头，却真是无法想起那个时候的情景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自己不得而知。那个女生是谁？那个时候我在做什么？已经记不得了。仿佛排了很长的队，大家都不认识，谁也不说话，都向一条路走去，可是那条路望不到尽头。排队的人异常安静，连一颗针掉到地下都能听得见，可是没有针掉。在一座桥前，大家在那里喝什么汤，王生江记得好像在这里发生了一场混乱。有个满脸络腮胡的人在那里大声说不喝，喝不下去，自己只有酒才喝。旁边有人目无表情，在那里自言自语：喝了就没有记忆了，喝了就没有记忆了。
　　 啊，喝了就没有记忆了，我不得喝，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呢？我答应16号去参加女儿的婚礼呢，女儿说那天还要给我一个惊喜的。
　　 王生江头又痛起来。
　　 他再次揉了揉头，没有一点意识，他于是蹲着地上，弯着腰双手抱头。这时有一个穿黑衣的男子手挽着一个短裙女子走过来，王生江想躲，可是他们仿佛没有看到自己，径直踩着他的头，扬长而去。他们没有看到自己吗？而自己明明闻到了他们身上的汗臭味了。轻轻拍打身上的衣服，可是一看，好像自己没有穿衣服，模模糊糊地看不到。
　　 记得12号那天，自己飘得很高，在天空中漂流着，没有东南西北的概念，连重庆的左转右转也没有。王生江又记起了自己当时偷跑的场面了，他从那一堆推推攘攘喝与不喝的人群里折返，后面也有一些人，但是转眼间就剩下自己了。不知道飘了多久，他看到一棵树，下来看到那棵合欢树上贴了一个告示：
　　 凡是从这里回去的人，记得在半个月内回来报到。违者重罚！
　　
　　 【2】
　　
　　 在重庆的边缘里到处乱窜，不知道是风太大还是雨太大或者风雨都大，王生江全身感到很冷。他想起了自己的女儿王小静，她就是为她而回来的；他想起了那个在他心底的叶易喜；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田娇娇。
　　 他都记不得了。
　　 可是，才几天的事呢？
　　 妻子田娇娇最终拍的板，女儿的婚礼就定在两江酒店的玫瑰厅。田娇娇说：
　　 “女儿就一个，就要办得风风光光的。我们自己省点，也要给女儿面子足，让她在婆家有地位，今后不至于被欺负。”
　　 王生江在以前往来的街头，根本找不到家的位置，他四处飘啊飘啊，总是找不到五里店那个家。他隐隐地记起了女儿的婚礼是16号，说好那天在两江酒店的玫瑰厅办婚礼啊？那我去那里等她们，她们肯定会来的。
　　 他坐在两江酒店的大厅沙发上，旁边的大堂保安在那个办公桌前坐着，柔活的灯光照射在保安身上。他说，“老师，你有烟抽没有？”保安根本没有理他，自顾自地把玩着他的手机。王生江又拍了拍他，他还是没有反应，继续在手机上输信息。王生江意识到，难道他们看不到自己吗？他头又痛起来。难怪那对情侣从自己身上踩过去，难怪这保安不理自己。王生江想到这里，在这里跺起脚来，这可怎么好？我的小静看不到我了，我的娇娇看不到我了，我那个讨厌的儿子田小峰也看不到我了，我的叶易喜也看不到我了！当时女儿跟自己姓，儿子跟妻子姓，这是结婚前商量好的，亦是尊重。
　　 两江酒店的大厅一角成了他此刻的伤心之地。他伤心，弯腰蹲在地上，眼泪流了下来，他放不下小静，放不下娇娇，也放不下叶易喜。
　　 2008年汶川地震，王生江带队进入地震重灾区，他随同队员们一起救起十多个被废墟掩埋的那些同胞，其中就有叶易喜的学生。叶易喜当时是某中学的英语教师，这个当时才28岁的女教师是班主任，多年被评为优秀教师和优秀共产党员。自己在援建灾区建设中，与叶易喜交往甚多，慢慢地对她很有好感，彼此相爱了。可是，那时他已经结婚，女儿也15岁了，而她却未婚，这样的爱情注定是不能继续的。他难过，她难过，可是情长路更长，他选择了尽快离开。后来，听朋友说她去了苏州，依然在苏州某中学做着英语教师。
　　 此刻的王生江，一下子就记起了这些。哎，我的娇娇，我的小静，我的叶易喜。他的心口痛起来，他记得车辆冲撞过来时，自己打了方向盘的，怎一下子自己就上天了呢？
　　 他直起身子，他要到安乐堂那里去看过究竟。
　　 自己怎么就出事了呢？自己本来没有喝酒的啊。那时自己仿佛正在跟叶易喜视频，她在那里面说苏州很好，苏州美丽，希望有生之年能在苏州宴请他们全家。王生江想起来了，原来自己就是因为天天在念叨这些，想起2008年自己在援建中的一切，想起自己当年的这些纠葛而神情恍惚。
　　 王生江看着自己静静地躺在那里，白色的挽联白色的帷幔，自己还穿着那件蓝色衬衣。
　　
　　 【3】
　　
　　 你不要去见她，真的，为你好。
　　 王生江看着朋友发给他的微信，笑了笑，这个聂哥小题大做，不就去见见叶易喜吗？能出什么事呢？难道能够跟她再续情缘吗。自己绝对不会，虽然那是自己十年前的爱，可是自己老大一把年纪了，不会再纠缠这些的。他轻轻地摸了一下脸，有些胡子在扎手，明显自己今年变老了许多啊。
　　 他索性不再去回聂哥的短信，打开弋舟那篇小说《所有路的尽头》。他进入了邢志平的灵魂世界里，仿佛一下子出不来。他突然有了“熟悉的陌生人”的感觉。熟悉，是指邢志平曾经和“我”在一起有过两次共度生日的经历；而所谓陌生，则是指尽管有过两次共度生日的经历，但实际上“我”却对邢志平的情况没有什么了解。也唯其陌生，在意外地获知邢志平的死讯后，“我”方才执意要搞清楚他究竟为什么要自杀。
　　 那么，作为当下时代看似相当成功的富有者，邢志平到底为什么要跳楼自杀呢?为了找到问题的答案，王生江居然读书成瘾起来，他要钻研一下邢志平是如何死去的，他在小说中找着答案:“我”先后接触了老褚、尚可、丁瞳以及尹彧等几位与死者有过不同程度交往的人。正是在与这些人物堪称抽丝剥茧的沟通交谈过程中，邢志平自杀的原因慢慢地浮出了水面。老褚一方面把邢志平界定为“弱阳性男人”(‘弱阳性男人?’我重复了一遍这个称谓，眼前浮现出邢志平的样子。的确，记忆中这个毛发柔软、脸色白净的男人，实在是，太弱阳性了)，另一方面也向我披露了邢志平居然身患乳腺癌的惊人事实。“不是，对于肉体的疾病，他从来没有觉得是难以克服的。他这个人内心的负荷实在是太多了，转嫁在肉体上，曾经弄坏过他的肺，弄漏过他的胃，最后居然向他的乳房下了手。但这些都不足以彻底击垮他。实际上，他对身体疾患的态度反倒是乐观的，在医院里，他还积极去帮助经济困难的病友。”只有在与他前妻丁瞳的交谈过程中，潜藏在邢志平自杀背后的时代原因，才开始进入了“我”的视野之中：“一个人躲在自己巨大的豪宅里，宛如又回到了大学时代，臆想着丁瞳，臆想着尹彧，忧伤地抚慰着自己。”
　　 最后压垮邢志平的那根稻草，是自己的精神偶像——诗人尹彧在新时期中国诗歌史上的缺位：“因为他的世界破碎了，变得空空如也，就像他被剜除了的胸口。因为偶像与禁忌都已坍塌。”
　　 所有路的尽头！是答案还是启示？我一定要见她，也许，此生我们只能见一次呢？不要让生命留下遗憾吧，不然时隔多年想起一定是个悲剧。
　　 王生江的心里，默默在加油。
　　
　　 【4】
　　
　　 叶易喜一直说的是17号来，当时王生江还有一些不高兴。
　　 记得以前叶易喜无意间透露过她的生理期是15号左右，而这次17号过来摆明了是对王生江的不信任。说真心的，自己身边还算有不少美丽的女士们，犯不着为这点事而去与叶易喜发生关系。王生江对这方面的事一直是很尊重的，不太会为别人不愿意的事去做个什么霸王硬上弓这类的下三烂做派。他自己需要的是灵与肉的有机结合，希望能与爱的人心灵相通，能人与身合在一起而奔放热情。他听到消息时，心理活动很复杂。高兴之余，为叶易喜的决定而生闷气，为不被信任而闹心。
　　 叶易喜在王生江的故事里存在了十年。十年里，王生江对叶易喜的思恋里逐渐变老，变得那样的遥远而模糊起来。而对于王生江来说，等候是最好的办法，他一次又一次地在不同场合显露出叶易喜的怀念，他在审视过去的路，总觉得叶易喜就在身旁，大块地吃着她的羊排。
　　 叶易喜已经计划好了路线，成都的锦里是要去的，成都的杜甫草堂要去的，熊猫基地也是要去的，翟永明的白夜酒吧一定要去的。无数次在设计这条线路，那里好这里好，叶易喜都要修改到几次，力求完美。
　　 做教师的人，总有很多性格很怪癖的地方，那些看似很清高的表象，给王生江有些不愉快的感觉。可是他原谅她，那可是他在心底爱了十年的女孩啊。他可以纵容她在自己的领地里肆意地教导他，她还是自己当年那个28岁的小教师。
　　 说起来，期间他们也争吵过几次。跟所有的恋人一样，他们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吵闹过。王生江记得有次自己说错了什么，评价了她的一个朋友，说这个朋友的手指血管很明显地暴露出来，表明这个人的命运坎坷，而且身体有毛病等，渐渐地发觉叶易喜不理她了。过了很久，叶易喜才说自己非常不愿意她的朋友被人评价，这让王生江一直纳闷了很久，不是你让我评价的吗？我啥时让你评价了？我只是发了照片让你看看我跟谁在一起而已，你怎就评价起了我的朋友。
　　 这样的事，多也不多，只是大家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样的关系。生怕一不注意，就把大家的那颗心给碎了。
　　 微信响了，是叶易喜发的：
　　 （表情符号“接吻”）男女之间相处，最重要的就是亲密感，我有什么事情都会想要第一时间和你分享，而你不会觉得我幼稚或者因此而看低我。
　　 （表情符号“汗”）这一段关系是不累的，我不用费力去解释什么，而你也不会因此而误会我。我所有的缺陷，所有的小情绪，你都可以理解，我不用费尽心机讨好你，你也可以在我面前做最真实的自己。
　　 （表情符号“爱心”）什么是爱？爱的最好表达就是陪你说尽废话。我们说的大多话都是废话，只是侥幸遇到了耐烦的人，竟让废话都有了意义。
　　 王生江看了，笑了笑，又一条微信过来。
　　 “从前的人多认真，认真勾引，认真失身，峰回路转地颓废。”
　　 ——木心《我纷纷的情欲》。
　　 王生江被感染了，他把自己写的一首诗歌发给了叶易喜：
　　 “是谁让我心口一直痛着
　　 是风穿过我的胸膛
　　 带来了胡杨木的怒号
　　 把风沙赶跑
　　 报之以韧长的坚守
　　 是雨浸泡过的草地
　　 那个躺在地上的我是陪着你吗
　　 能够穿过你柔软的细腻
　　 笙歌中升腾的灵魂
　　 合二为一，细听巴山夜雨。
　　 是岁月那把杀猪刀？
　　 是二沙岛，是龙口西，或是红树林。
　　 当看到那个容颜里烦透了的日子，
　　 拥抱中的力量。
　　 是谁，此刻让我容颜易老？
　　 是谁给了我那把杀猪刀？
　　 我只想仰天长啸！
　　 是谁让我心口一直痛着？
　　 那把用戈壁滩石头雕切的石像，
　　 用海枯石铸成的心魂，
　　 在你的波澜间，让我心痛。
　　 是那杯你端起的咖啡，还是红酒？
　　 是你在我的影子里，那落寞的背影？
　　 是我心口疼痛里，我那双握不住的双手。
　　 此生，此刻，
　　 愿风停止，愿日子停止，
　　 让这座城市颠倒，让白夜黑夜流转。
　　 岁月向前，我还是你的。”
　　 王生江心里有些怅然若失，他失去了什么？他想让叶易喜轻松起来，他发了一首当年苏东坡写的东西给她：
　　 “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他告诉她，自己也垂垂老矣。
　　
　　 【5】
　　
　　 那个人匍匐在地上，向着那个白裙子的影子爬过去……冷风嗖嗖，他不断地喘息着，洁白的婚纱上留下了一丝丝血迹。他的腿已经流了血，那干涸的心田瞬间变得遥远了。
　　 这个人就是王生江。
　　 他终于在女儿婚礼那天出现了，他终于找到了女儿王小静。他看到女儿脸上面无表情，他看见了妻子田娇娇面无表情，他看到了自己那个淘气的孩子田小峰兴高采烈地在酒店跑来跑去。哎，王生江突然记起自己已经不在人世，他在靠近裙子那一刹那停驻了脚。女儿批着婚纱慢慢前行，步履沉重，从他的头上踩过，可是自己一点痛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