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我的脚步已经迈上了这条沉寂了多年的路。这条道路曾经承载了金咀人赋予的神圣使命，成为开启美好生活，成就富裕梦想的康庄大道。拉石人就是通过这条道，风尘仆仆，步履匆匆地赶往石窠的。遥想当年这条道上人来人住，拉运石头的车辆络绎不绝，好一派繁忙的景象。
　　 这条路，演绎了拉石人数不清的故事。
　　 这条主干道在桑树坡那儿分了岔，朝东通往王家洼石窠，正北就是洼垴石窠。两处石窠给金咀人提供了创造财富的巨大商机。他们凭借着庄稼人吃苦耐劳、顽强拼搏的精神和超乎常人难以想象的坚韧不拨的毅力，风餐露宿，挥汗如雨，硬是在磕磕绊绊的石头旮旯里，在极其险恶的劳动环境下，用血肉之躯与嶙峋的石头交战，创造了一个个人间神话。
　　 这就是金咀人，这就是金咀精神。金咀大部分人就是依靠拉运石头脱贫致富的，并辐射和带动起周围一大批人，走向共同富裕的道路。
　　 忆往思今，不由使人感慨颇多。如今这条道变得十分冷清，道旁杂草丛生，因长时间失修，路中间受雨水冲涮坑坑洼洼，祼露的料姜石使路面显得凸凹不平，给人一派衰败的景象，总体感觉好象从现代一下回到那荒芜的蛮荒年代，但只要你用心搜寻，曾经的过往，还是留下了一些痕迹，比如那隐约可辩的车辙，那一路抛洒下的石块等……
　　 我怀着一颗朝圣者的心，前去膜拜，我先去了洼垴，那个当年由七零砂厂开采的石窠。途经的第一景，就是石窠下方那几孔当年供人居住和躲炮的窑洞，它已变得千疮百孔，破败不堪，再也难以寻觅当年的模样。上得石窠，这个曾经让无数人痴迷其中，又令不少人望而生畏，想要逃离的地方，惜日人声鼎沸，忙碌劳作的场面已去无踪影，只把空寂留作前来瞻仰的人的第一印象。若大的石场，残留下的石块，在阳光下泛着刺目的光茫。见不到一珠草、一棵树木或一泓水，就象涉入了戈壁滩。
　　 开采石头，拉运石头，对人来说是财富的象征。但留给大自然的却是无情的伤和痛。抬头望那残存的半壁石窠，就象一道高高垒起的城墙，依然威风凛凛地守卫着她身后的山脉。在风雨的不断剥蚀下，她那坚如磐石的头颅，没有低下，以坚强的傲立捍卫着自己的尊严。想想人类曾经怎样在她的躯体施展淫威，强取豪夺，千般地蹂躏她，可渭招数使尽，但还是动摇不了她的身基，真正一条刚强的汉子啊！抬头久了脖颈有些发酸，我就势坐在一块平石头上，低头隐入了沉思。往日的情景，一幕幕浮现在我眼前……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在改革开放的旗帜下，乡镇企业异军突起。一时间，南阳公社（当时还不称乡），兴办了七零砂厂，水泥厂、这还不包括原有的扶凤县水泥厂，一个小小的鲁马大队，一下子拥有两家水泥厂，这在当地历史上是罕见的事。而在金咀凭借着自己“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地理优势，乡亲们按柰不住激动的心情，摩拳擦掌，憧憧欲动，纷纷做起了发家致富的美梦。应该说金咀人的嗅觉是灵敏的，思维方式是超前的，富有前瞻性，而后来的事实也证明想法是切实可行的，当地人热衷于拉运石头是顺应了时代发展的趋势。
　　 没过多久，一场声势浩大的开采矿山、拉运石头的战斗就此打响。金咀人由祖祖辈辈在土里刨食吃一下转变为从事富业生产，这前所未有的改变促使人释放出巨大的能量。乡亲们是穷怕了，一时间“石头能当钱使”这句至理箴会，使人茅塞顿开，石头一时被视为金蛋蛋，人人抵不住它的诱惑，说形象点，人们在面对石头时，就象饥饿面对美味佳肴，面对石窠，他们胃口大增，都想着要多捞一把。当然，事物的发展总要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起初，还只是我们金咀队人凭借在自家门前的便利条件，三三两两的用人力架子车拉动。逐渐的，附近的村民也开始效仿起来，以至于到八十年代中期，一些外地区象商洛的商县、安康的一些县份的人，也前来推波助澜，一时间汇聚成一股浩浩荡荡的拉运大军。事物的发展总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尽管外地客来后对我们当地使用的运输车辆做了一些改良，将架子车的车箱由木板改装为圆木棍，且将车身加长，这样的改良优点显而易见，不但能多拉石头，且车身抗压耐磨，一次性一个车子就能拉运二千七八百斤，这也很算了不起了，毕竟是人力车嘛，在我们这里有句谚语：人心不足蛇吞象，面对利益的诱惑，一些人已不满足小打小闹了，开始想方设法追求利益的最大化。实际情况也应如此，象石头这样沉重又伤家具的物体，也确实不适宜于人力架子车搞运输，于是架子车开始被淘汰，取代它的是手扶拖拉机、小四轮。据此，一支剽悍的运输队由此诞生。
　　 这么以来，新的矛盾又出现了，机动车不是人人都能买得起的，在我的记忆当中，当时一辆车售价四仟元，后又长至六仟元，这在八十年代对农户是一个天文数字，部分买不起车的人，想要继续用人力车搞拉运，却遭机动车排挤，处处被动，但也不能就止失业呀，还依然需要向这方向靠拢。于是一个新兴职业应运而生，“备料….”金咀人将“储备供应生产所需材料，挪用到筹备下一辆车的石料”这里来，可谓言简意赅，这也算是金咀人的一个首创。这么以来，没有车辆的人，只好出卖劳力，充当他人雇佣工，为车主备料。你可千万别小瞧备料这道工序，它是整个拉运石头过程中最重要的一个环节，筹备不下足够车装的石料，车再怎么好使也是白搭。就跟“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是一个道理。也可以这样说，挣钱多少与否，大部分因素取决于备料工的作为。自从有了备料工，搞运输的人工作量一下减轻不少，有了备料人员做靠山，不说别的，起码运输的货源有了保障，驾驶员只须将主要精力放在开好自己的车上。车到达石窠，一车石头已码放在哪里，备料员帮车主将石料装上车，驾驶员就可以乐哉悠哉地开车往目的地行驶了，一旦驶离石窠，驾驶员会偷着乐。起初备一车料是五角钱，即是在九十年代的鼎盛时期，雇佣工不好找了，也才长至一车八角钱，一些秉持公道的人士很是愤愤不平的用一句话，道破了雇主与被雇间悬殊的收入差距，“备料是帮别人发家致富呢”此话一针见血。虽然处在同一条利益链上，但收入差拉大，有车跟没车天壤之别。同一职业形成冰火两重天的局面。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乡邻间开始有了不和谐音的现象。一些驾驶员受利益的驱使，急急忙忙卸掉石头，狠不能开着车一下子飞到石窠，一趟又一趟的往返于石窠与水泥厂的区间，倒逼着备料人员加油再加油，备料人员也不甘示弱，使出“吃奶”的劲，奋力拼搏。
　　 我们习惯于将商场或类似领域存在激烈竞争和尔虞我诈形容为没有硝烟的战场，相比之下，石窠就是摹拟的一场实弹演习了，大炮一响，既有逃离的人群，又有空中乱舞飞石和弥漫的硝烟……
　　 我也有幸曾经是他们当中的一员，起初用架子车给七零砂厂、水泥厂两处都拉过石头，也当过备料工。备料所用的工具：铁锤和撬杠，就象我们常说的一句玩笑话，不吃饭你就甭想拿得起，那可不是导具，不是闹着玩的，那是要实枪实战，在枪林弹雨里经受得住考验的利器，你得挥舞着二十四磅的大锤，鉚足劲，猛力朝那块人搬不动的大石块砸下去，一锤一锤，挥动的大锤密积如雨点般沉沉地落在石块上；但石头也不是好惹的，岂肯轻易认输，任凭你拿出怎样的绝技，它就是不服软，愣是把自己显摆在那儿，与你为敌，并誓要顽抗到底，面对这样坚硬如铁的顽石，你得发挥超常，你得死啃硬拼，你得死磕硬碰，趁它还没有打算好与你打持久战之际，不给它喘气的机会，拼上挥身的力气一鼓拿下，否则它在你的捶打下抵抗力会更进一步增强。它会跟你纠缠个没完。如果僵持太久，就要看双方的耐心了。其实石头也是有灵性的，它一旦领悟到你的弱势，就会显示自己的强大。就会与人势不两立，就象与你结下八辈子冤仇似的，任凭你在它身上忙活上半响，它就是顽固不化，它要的就是那没完没了的较量。对此，你必须横下一条心，来个快刀斩乱麻，尽快结束战斗，否则，你只能无味的消耗更多的体能。
　　 如果遇到房子一般大的巨石，它威风凛凛地阻挡在你面前，貌似神圣不可侵犯，它就那么默默不作声的横挡在那里，很是碍事，但你对它毫无办法，足以颠覆你对世界的认知，也是挑战所能达到的极限。它岿然不动，它严守自己的秘密，丝豪不向你吐露它的心事。它看上去有几份诡异，也有几份得意，它把自己装得象模象样，它很能沉得住气，就那么从容而又默默无语的跟你对峙着，弄得你无所适从。你谋划着，掂量着，面对你的万般无奈，它不惊不慌，它就是要懒在那儿，挑战你的极限。它以不变，应对你的万变，它比人能沉得气。这时你就会懊丧的发觉，你在它面前显得有多么被动，原来你只不过是一个蹩角的演员，在表演一场很不成功的演出。你被气坏了，索性弃它而去，你想骂娘，只不过….你抿了口水（就连水也要省着喝），喘喘气，也好攒足劲展开新一轮的攻势….你饶着它转了一周，淡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你并没有气馁，也丝毫不给它想要谈和的余地。你往双手上吐了口唾液——这已表明你的态度，今日我豁出去了，不砸烂你我是不会善罢干休的，咱俩比比看，谁更胜出一筹。人一旦树起必胜的信念，再坚硬的顽石也得归顺妥协，再逞能，只能遭到更强大的挨打，束手投降是上上之策，顽抗到底还是免不了粉身碎骨！这时你感到挥起的铁锤有着千钧一样的力量，这时你感觉到身体各部位（双臂、腰柱、双腿）的承载力就如同将地球压在你身上了………“石头快点认输吧，要不然……”，随着一声沉闷地巨响，石头四散崩裂。
　　 要使遇上那些棱角特别锋利，特别嶙峋面目狰狞的石头，你就可人注意了，千万不要盲从。它心怀叵测，讳莫如深，犯起性子来，就会冷不丁的报复你，一瞬间会是你身上某个部位挂花….但对于干这一行的人来说，蹭破肉皮流点血，那就是家常便饭，伤筋断骨也不是什么新鲜事，甚至连丧失性命你也别大惊小怪，因为那样的事在所难免。
　　 实际上，粉碎石头的过程，也就是人遭打的过程，只不过挨打的程度不同罢了。那四散飞溅的小石子，并没长眼睛，它嗖嗖嗖如出枪堂的子弹，打在你那儿是那儿，给你个措手不及，你根本无法设防，你唯一能防备的就是在铁锤落下与石块相接的那一刹那间，牢闭双眼，这是你唯一能做到的保护双眼的动作。但就是这一点砸石人员其实也不常用，他巴不得眼瞅着是否击中自己选择的要害部位，是否达到预定目标——石破天惊。他不闭眼，实在是他舍不得避开亲眼眼观他那辉煌战果的机会，他不目睹，他会留遗憾，他会有失落感。
　　 接触石头时间长了，你自然也就看出一些门道了。石头的组织结构也是有规律可循的，你得按规律办事，你得弄清它的脉络，顺着它的纹路往开里破，如果你执意要不按规律办事，逆着纹路往开里破，那就只能傻忙活，落个出力不讨好。你心里很纠结，也很无柰。你清楚石头与人无任何恩怨，不存在任何是非，它只是个自然的存在物，是你要挑起事端，对它动手动脚，以至于大开杀戒。但令人纠结的是，这些行为并不是出自你的本意，你们之间原本完全可以相安无事，谁都不欠谁的，何必要对一块石头大动干戈。发生这一切都不是你心所意，你是出于无柰…..你这么做，有时候痛苦得就好象感觉在出卖自己的灵魂。就好象灵魂裸露着，没有个安放之处….你的奢望并不高，只想拥有一张自己的写字台，在自己的书斋里，把壶一杯清茶，品味一抹墨香，任由意识畅游在艺术的殿堂。你那瘦弱的身体，有着一张清癯的面庞和一对充满了忧郁的眼神。你那书生的作派，注定你很难成为一个出色的“备料员”。万般的苦恼，只能对着一块块石头去发泄，在一天天的磨励当中，人才有了更多的担当和魅力，也才有了人生体悟：要想从事重体力的劳作，你必须象默衷一样深低着头，哪怕你平日里再怎么趾高气扬，也必须屈腰拱背的去应对，否则你只有当逃兵，那是跟你没得商量的既成事实，容不得你讨价还价。
　　 点炮、放炮，挪动翻滚的石头，你得身轻如燕，具有燕子那样腾跃自如，敏捷如飞的本领，否则，那对你虎似眈眈的石块，说不定不是碰着你，就是磕着你。更为严峻的是，某块石头在炮轰下峭壁时，本就没停稳，在原地呆得不耐烦了，你稍弄出一点动静，它就会利用有利于它们的坡度顺势而下，这样的隐患随时都有可能发生。千万不能被看视平静地假相给迷惑，得时刻警觉、提防，就象我们惯用的一句话，你得后脑勺上都长着眼睛。备料人须顶着生与死的考验，在悬崖峭壁上攀上爬下，去处理放炮后那些及时没有掉落，却随时有可能掉落下来的石头。排除隐患，站在高高的悬崖上，凌空腑瞰，身上每根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注意力需高度集中。其实内里你无疑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请天由命吧，命大了会逃过这一劫….就象我们之间经常调侃自我解嘲时常说的一句话，“虽然今早来窠里了，但晚上能不能活着回去还是个未知数”，这并不是危言耸听，情况确系如此……在某种程度上，凡是能走向石窠的人，只要他迈出了这一步，他的命运已经不是掌握在自己手中，那一切都将在深不可测里进行，我就曾亲眼目睹有几条鲜红的生命在那险恶的环境下被夺走。每天，凡是在石窠里的人，他们在家的婆娘娃娃有可能都在心里做着祈祷，盼亲人能够身体浑浑全全，安安全全在开黑时回家，而对于我们最常用的一句自我安慰的话就是：“那就是要看自己的运气了”一句靠运气，说得多么豪迈，多么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