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人们起名字颇为讲究，像我父亲那代人，差不多都拥有意蕴深刻内涵丰富的名字。作为外嫁的女子，因无法列入族谱，起名字就随便些，但即便如此，她们也多以兰、莲、桂这些雅气的植物为名。我一直觉得叫玉兰的女子，长相不一定惊为天人，但肯定白净、清雅，说话柔声柔气。我们老师中，就有叫玉兰的，她暗合了我对玉兰的所有想象。实际上，在我的生长地，是见不到玉兰这种植物的。我们只是通过电影或书本得来有限的视觉和幻觉印象，并牢守了大半生。
　　 直到县里召开林业现场会，大量植物成批运回，短短几个月，我们认识了碧桃、樱花、鸢尾、榆叶梅、暴马丁香，红景天等等。估计领导也对玉兰有某种情节吧？要不，他不会选两株玉兰栽到院子里的。期待玉兰开花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漫长到遗忘身边有两株名叫玉兰的树，漫长到其中一株因光照或其他原因枯死。第四年春天，仿佛得到某种暗示，栽植在小区和公园里尚且存活的玉兰树，一夜之间都要开花了。此时，风沙弥漫，春寒瑟瑟，躲在山洼里的桃花，急不可耐爆出花蕾，又被冻僵。玉兰的苞蕾，便通过枝条，长长地擎到你跟前，似乎在努力亲近你。以为紫红色的苞蕾中，深藏着雪白的朵瓣和蕊心，像诗里描述的那样刻玉玲珑，万万没想到的是，当玉兰终于开花，我们看到的，是一朵朵紫红色花瓣，在风里，好像被风霜冻青的女子，带着萎靡和苦寒。这种遗憾，不是说它怎么不是白色的啊这么简单，而是它的颜色怎么不能再浅或再深一些啊。这种玉兰，是白玉兰和紫玉兰杂交的产物，学名叫二乔玉兰。失望了好久，后来复安慰自己，好歹它也是玉兰啊，倘若不是现代科技的介入，黄土高原上的仇犹国，将永远光秃秃不见玉兰，何止玉兰，碧桃、鸢尾、暴马丁香这些都一概全无。
　　 人对无法更改的事件，多遂顺。总不能，因一朵玉兰的颜色，而砍掉一棵玉兰树吧？我们只能像想愿中那样去接受，并慢慢生出喜爱。
　　 下班后，整个单位的人，都围聚在玉兰树下，对着玉兰笑嘻嘻地看，看它们厚厚的花瓣，看它没有叶子的长枝条，乃至路上遇见熟人，都会炫耀，我们单位的玉兰开花了。
　　 隔年到苏州，广玉兰开得热闹，硕大繁多的白色花朵，让人惊奇不已，刚下过雨，花瓣间溢满盈盈雨水，好像一个白瓷杯盏，被谁的手端着，在小路上走，突然就伸过来，在你面前，明眸酷齿。玉兰，应该在风柔雨润、土地肥沃的地方，才能开得尽兴而美好吧。转念想，二乔玉兰从雨水充沛日光高照的南方，迁徙到风沙肆虐干旱严寒的高原之地，还能活着，就是一个奇迹，何况，它远不止活着这么简单，还开出了那么多那么多的花朵，装点众多缺失玉兰的人枯瘪的梦境。
　　 玉兰花，又叫望春花，被誉为花中君子。元代张弘范咏有“爱铜柱新功，玉兰奇节，特请高缨。胸中凛然冰雪，任蛮烟瘴雾不须惊”的诗句，说的是玉兰，也是人间高洁士。它的外形，与莲花有几分似，但又不同，它舒展的花叶和饱满的花朵，带着清高孤寒的气质。据说白色的玉兰花沁人心脾，可惜，从未闻到过。或许，恶劣的生存条件，迫使它不得不掩藏诸多优良的品质，只要活下来，于它于我们来说，就是幸运的事吧。
　　 对着院子里玉兰拍照，花朵重量大，在风中摇摆，它本“自爱临风皎皎”，所以很难聚焦。好阳光下，拍出来的玉兰是桃红色的。月光下，它又变成了褐色。同事学画，手机拍了一张，不停地在纸上描。她说，对于初学者来说，玉兰是最好入画的，因它花瓣厚硬，端庄，披开后层次不多，而且长得有特点。
　　 电脑前工作，眼睛累了，推开窗户，不自觉朝下看，一树绚烂的玉兰花，像一个小嘴巴，微微张开来，似有话说。花身下，衬着刚刚泛青的绿植，像一条好看的地毡。吉祥生活在东海，一年四季花开不败，对花草极有研究。有一天她突然问，你就只有一株玉兰树吧。我捂嘴笑了。一个人，一树花，度春天，够了。回头对着春天里这唯一的花树，饱看一回，一时觉得，这一树花，蕴含和包藏许多的讯息，正在春风中渐渐扩散开来。
　　
　　 东风吹破紫荆花
　　
　　 方圆十里，除去二闺女家，尚未发现第二株紫荆树。给人错觉，尽世界就长着这么一株，像峨眉山上的灵芝，稀罕金贵。大约其他小孩也这样认为吧，反正紫荆花盛开这几日，我们对二闺女极其崇拜，仿佛她是紫荆花神，分派我们看花的时辰和次数。
　　 紫荆花一夜绽开，早上起来，空气中满是甜丝丝的香味，小孩便急着往二闺女家方向跑。院墙外，已零零星星站了许多的妇人，春风带着暖意和香气，拂过一张张迷醉自得、笑语吟吟的脸。邻村人正骑车经过，隔着河沟，他两脚着地，横跨在自行车的大梁上，鼻翼翕动，嘴张得老大。
　　 紫荆树是二闺女的爷爷跟奶奶成亲时栽下的，但我们从未见过她爷爷。包括二闺女和她妈都没见过这个人。据说栽下紫荆树不几年，她爷爷就去了东北，从此再未回来过。后来，二闺女的奶奶去东北找过，人没带回来，却带回那人在东北又成家的消息。仿佛一个笑话，这个名唤“跟前”的人，没有守在家人跟前，享受天伦，却远走他乡，成为别人跟前的人。二闺女的奶奶常常跟人聊起小老婆的事，人们也乐意去听，说笑，问询，然后安慰，一起咒骂那个负心的人。
　　 人已远走，树在跟前。树上，红紫色的花朵，簇拥着细细小小的绿叶，树下，二闺女奶奶做针线、吃烟，或者呆坐，仿佛从未看见过一朵花开，闻到过一股花香。
　　 二闺女家买了电视机，伙伴们对她的羡慕升级。晚上我们去看《排球女将》。二闺女看乏了，躺在炕上睡着了。我们第一次见到二闺女发臆症，她在炕上走来走去转圈，她妈喊她，喊不醒，就拉她下炕，出门，她绕着紫荆树一圈一圈地转，树上的花瓣簌簌地落在她的头和肩上。唤她，推她，揉她都是没用的，等她转够既定的圈数，带着满身紫红的花瓣回来，爬到炕上继续睡觉。明天问她，她一概不知。
　　 紫荆花的花朵瓣片倾长，花大如掌。这样的花朵，在枯寒的高原之地，极为耀眼。但最令人难忘的，还是它的香气，浓郁香甜，氤氲良久，不散不灭。我一直以为，事物的堆砌和簇拥，自会生出一股强大无遮的力量，显然，花香就是紫荆树力量的聚合，仿佛所有花瓣、枝叶、树干以及附着的虫蚁们的记忆，一起投入炼狱，燃烧出来的熊熊烈火。不久，紫荆树上的花落尽，阔大的树冠，擎满无边的绿意，树杆上的斑痕，仿佛密码和暗喻，它让二闺女家的人，因它的护佑而生出一种古怪的气质。
　　 许多年后，才明白所谓的岁月静好，其实就是被花香迷醉的那刻，父母尚年轻，自己尚年幼，河流充沛，田野肥沃，一切才初现端倪，风吹紫荆树，色与春庭暮。
　　 紫荆跟棠棣有同样的寓意，《续齐谐记》记载过一个关于紫荆树的故事，说的是，京兆尹田真兄弟三人，一日父母离世，三人便开始分家，房屋、田产，牲畜等均分配完毕，最后只剩一株紫荆树没法分，为公平起见，商议将树砍成三段，各分其一。第二天，兄弟三人找人砍树，行至树下，却发现昨日郁郁葱葱的紫荆树，竟一夜枯萎，落花遍地。田真作为饱学之士，政务要员，不禁发出“树本同株，闻将分斫，所以憔悴，人不如木”的感叹。当兄弟三人决定不再分家时，原本枯萎的紫荆树，竟重焕生机，一夜之间花繁叶茂。从此，紫荆树便被叫作兄弟树。
　　 西关村也有一株紫荆树。为了这株树，李先生专门从北京回来。照片上，树体粗壮，枝条披散，顶枝斜向旧屋顶，花开千朵，垂垂如怜，神情中饱含对时光的不舍和悲悯。他说，兄弟们都在外地，披枝散叶，老屋无人居住，不日村里拆迁，树怕保不住，可不可以把这株树捐出来，让它到公园、庭院那些利于它生长的地方去，让它好好活着，好好开花。他迫切的神情令人动容，便随他去探紫荆树。路过高高矮矮无数的院墙，穿过老阁洞，推开摇摇欲坠的院门，破窗旧户，蒿草没膝，抬头，紫荆树上，繁花缤纷，香味洋溢。一时，愣在那里。“独坐纱窗刺绣迟，紫荆花下啭黄鹂，欲知无限伤春意，尽在停针不语时”，恍惚间，二闺女早已入土的奶奶，坐在树下，正穿针引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