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月的一个早晨，我惺忪地睁开眼，一缕阳光从窗帘缝隙间穿过，阳光呈现细细的一条，光线照在墙壁上，我看到了一只黑色小虫子，趴在壁纸的一条缝隙间，它在蠕动，好像也是在享受着阳光温暖似的。
　　 身边妻子的被子是空着的。妻子有早起的习惯，她总是在我还没起床时就起来了，厨房好像是她的最爱，反正一天到晚她都会在家里整理家务。
　　 我摇了摇脖子，感觉今天脖子颈椎有些不舒服，好像是昨天晚上睡觉时没放好脖子方位。我住的是高层，站在十六层往外眺望，我是隔着窗帘看过去的，一旁，是凸出去的中间户，此刻，我还没穿好衣服，所以害怕中间户窗户后面会有一双眼睛也在窥视别的楼层。
　　 阳光有些刺眼，我发现今天太阳有些不同寻常，仿佛是黑色的。很像是被谁粘在了蓝色底布上的一块膏药。无意间，我看到了墙上挂着的钟，已经八点了。我惊讶地发觉，我上班要迟到了。我啊了声，赶紧穿好衣服，匆匆忙忙到了洗漱间，从脸盆上端的小柜子里拿出牙具，挤上牙膏，我一边洗漱，一边埋怨妻子，她怎么也不叫我一声？要是平时，她都会在做好了饭之后，把我喊起床。今天她是怎么了？
　　 洗漱间门外有脚步声，是妻子走来了。她已经做好了早饭，一般早饭是稀粥，一个鸡蛋，妻子会蒸发糕，那些发糕都是平时做好了的，放在冰箱内保存，到了要吃时，才拿出来熘熘。
　　 妻子问我，你怎么起来了？我没好气地说，我上班都要迟到了，你也不叫我。妻子莫名其妙地望着我说，今天你不是不上班吗？我说我什么时候不上班了。妻子说，星期六你也上班？
　　 我愣了下，哦，我想起来了，今天是星期六啊。我怎么给忘了呢？我赶忙说，你看我这记性，今天是星期几都忘了。
　　 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松了口气。我放下洗脸毛巾，从镜子里我看到了自己脸色不好。很憔悴。
　　 饭桌上放着一枚荷包蛋，鸡蛋皮已经剥掉，白生生躺在盘子里。我望着鸡蛋那白生生的外表，愣怔地看着它。妻子喝稀粥声音呲呲响，她抬头看了我一眼说，你怎么不吃饭？愣在那干什么。
　　 坐在了桌前，我拿起鸡蛋，抬起来对着窗外明明晃晃的天空，有一片碧蓝正好托起了这枚鸡蛋，突然我想起了昨天晚上做的一个梦。我身边就有这么一枚类似鸡蛋的怪物。不，准确地说，是一张惨白的脸孔。
　　 我对妻子说，这枚鸡蛋很像是一张人脸，只不过太惨白了点。妻子放下手中的筷子对我说，你是不是昨天晚上又做噩梦了？我说你怎么知道？妻子说，你在梦里还喊来着，是我把你推醒了的。你一点都不记得了？
　　 我是一点也不记得了，可我还是恍惚觉得，昨天晚上就在我沉陷在梦中时，有人推着我，但不是让我醒来，而是将我推向了深渊。我昨天晚上就站在梦中那个深渊前，深渊下是翻滚着的旋涡，水是黑色的。开始，我是在空中翱翔，我也觉得很奇怪，我既没有翅膀，也不借助任何力量，竟然能在空中飞翔。从空中往下望，我就看到了那个深渊，我感到有一股巨大力量在我周边徘徊，凝固成了推动我向上的力量。我害怕极了。我想停住，站在地上，因为我觉得地面上是最安全的，但不行，我停不住。
　　 那张白色的脸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了眼前，这张脸简直就是骷髅。
　　 对，听妻子这么一说，我还能记起我好像是恐惧地大声喊叫了。妻子说，你喊的很怕人，我推醒了你，问你喊什么，你没吭气又睡着了。
　　 妻子说，快吃饭吧。不行的话，咱们星期一，你请个假，再到精神科去检查检查。问问医生能有什么好办法治疗你晚上总是做噩梦这毛病。
　　 妻子总是说我有精神病，我听了很懊恼。前段时间，妻子一定要让我去医院看看，结果我去了。找了个熟人，那个熟人医生听了我介绍病情，对我说，你这病啊，最好是到神经科去检查。医生带着我来到了神经科。
　　 在我眼里，神经科医生也不正常。我走进去，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医生正在给一个中年男人看病。听到脚步声，那个中年男人扭头望着我，中年男人对着我咧了咧嘴，仿佛也是说给正在给他看病那个医生似的，他说这个人也有病？
　　 我很想踹他一脚。我没好气地说，我没病。
　　 中年男人还不服气，说你没病来这干什么？来了就是有病嘛。
　　 我懒得理他，坐在了旁边凳子上等着这个讨厌的人走开。医生对这个中年男人说，你得的是抑郁症，还算是轻度的，这样吧，我给你开点药，你拿回去吃上一段时间，看看如何。中年男人说，如果还不行呢？医生说，只要你按照我说的吃，很快就会好起来。不过你要放松自己的心情，不能什么都往心里装。人嘛，内心就像是一个坛子，装东西太多了，自然会往外冒。
　　 中年男人说，怎么可能不想东西？我又不是个榆木脑袋。
　　 医生说，现在你就要像个傻子一样。什么都别想，只想着吃喝睡。
　　 男人有些不高兴，他对医生说，我只想那些，还不成了猪了。
　　 医生说，开句玩笑，你要是真成了猪，就不用来我这看病了。你看猪，一天傻吃憨睡，结果是膘肥体壮。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站在我旁边的熟人医生也捂着嘴偷着笑。中年男人伸了个懒腰站起身对我说，你别笑，你也要像我一样，像猪一样生活。
　　 我说，你到底是人还是猪啊。这里是神经科，不是兽医站。
　　 男人不屑地看了我一眼说，这就是典型精神病。
　　 听妻子说让我去看病，我又想起了这些，我埋怨妻子说，你总是让我去看病，我没病也要看出病来了。我不去！妻子说，不可理喻，你不去拉倒。我都懒得理你了。
　　 妻子吃完了饭，端着碗走进厨房洗涮去了。我愣愣地坐在饭桌前，看着碗里剩下的饭，怎么也没了胃口。一只黑色小东西从我眼前划过，我转头顺着响声方向寻找，那只黑色小动物就像是在调戏我一样，在我眼前飞过来飞过去。我气恼地拿起筷子随着它飞的方向丢过去。啪的一下筷子打在了墙上，筷子掉在地上，在瓷砖上来回跳动几下。妻子在厨房内说，什么声音？
　　 我说，我也不知道是在做梦还是怎么了，总是感觉到我脑子里嗡嗡的响。
　　 我觉得昨天晚上那个梦一直没做完，梦停留在了我记忆里，怎么也消除不掉，还有那个巨大旋涡。
　　 妻子已经把药给我拿来了，还端了一杯水放在了我面前。药物是氯丙咪嗪，医生说主要是阻断我病情发展，吃了几天，我感到口干舌燥。医生告诉我说，我对这个世界认知有问题，有很多负面情绪。听听医生都说了些什么。我当然不会承认医生说的了，我对这个世界认知不会有问题，我倒是觉得认知有问题的是医生。
　　
　　 二
　　 熟人医生曾经在我第一次去找他就诊时问过我，你才不到四十岁，怎么会有恐惧症。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我告诉医生，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是梦到了我小时候在一片草地深处，发现了一条花蛇。那天好像还刮着大风，是风将草丛给吹开，我才发现了那条蛇。很久我都清晰地记得那条花蛇的样子。医生告诉我说，梦见了蛇，按照梦解析说应该是好事啊。
　　 我很确定地对医生说，那个并不完全是梦中出现的蛇。我记忆中，在我小时候，的确是在杂草纵深看到过那条蛇。蛇身是红黑相间，据说那是很毒的蛇。那时候，我才五岁。母亲带着我来到了那片草丛前，母亲站在一边看着我向草丛中走去，突然，就听到了我惊恐的喊声。母亲急速跑过去，她也看到了那条花蛇。蛇被我打扰了，抬起头，吐着芯子，发出嘶嘶的叫声。我转过身一下扑在了母亲身上，可能那就是我第一次受到了惊吓。回来后母亲说，因此我病了好几天。
　　 按理说，就这么一次小小的惊吓，也不至于在我脑海里留下恶劣印象，但就是很久都不会在我脑子里消失。母亲回忆说，我在那次惊吓后，有那么一段时间，自己都不愿意出门，总是躲在家里，不愿意看到任何人。
　　 精神科医生说，我这种现象，就像弗洛伊德说的，已经形成了一种潜意识。我做梦，是在还原意识中曾出现过的景象。
　　 我问过精神科医生，我说那我反复做的那个巨大旋涡梦又是怎么回事？
　　 医生用双手在自己太阳穴按了按，他又把眼睛摘下来，用两个指头在眼睛窝旁揉揉，医生说，你看过宇宙爆炸说嘛？康德写过一本书，就是猜想宇宙是由爆炸后收缩形成的。
　　 我说，没看过，但听说过，我是在网上偶尔看到的。
　　 医生说，对，你脑子里反复出现的那个旋涡，代表了你对这个世界的认识。
　　 虽然我在盯着医生的脸看，但是我脑海里却旋转着一个旋涡，它们在我眼前不停转动。我不想再听医生说的那些话了。我总是觉得医生一定是把我当成了精神病对待了。我怎么会有病呢？
　　
　　 三
　　 星期日晚上，我又做了个梦。
　　 我梦到了一个恶人拿着枪在追我，我跑啊跑啊，怎么也摆脱不了恶人的追赶，我只好伸出胳膊，没成想，我那胳膊成了一对翅膀，我就此飞了起来，恶人举起枪对着我，我就听到砰的一声响，子弹从我脑门旁飞了过去。
　　 一个女人就站在我下方，我仔细看，原来是我妻子，我妻子并没有因为我被追击而恐惧，而是看着我呆呆地笑。我大喊了一声，快跑。
　　 我被推醒了。妻子说，你又说梦话了，还喊叫。
　　 我哼了声，我对妻子说，你睡觉吧。睁着眼，我盯着黑黢黢的房间，外面有风，我听到了呼呼风声吹在窗户缝隙间发出的声响。
　　 以前我喜欢看恐怖小说，我在黑暗中思忖，如果此时有个穿着白衣的女子飘然来到了我床前，紧紧盯着我，我会是怎么样的表情？如果她甩开披在脸上的长发，我看到的不是白皙的脸孔，而是骷髅，我会是什么表情？我突然想起了《聊斋志异》中描写的画皮故事。曾经有一次，我那时候还不算大，在网上我搜索到了香港拍摄的《画皮》。那天我看《画皮》是在深夜，外面静悄悄的，我拉着窗帘，电影中惊悚的音响，使得我仿佛觉得我窗外就站着一个人。看着看着，我害怕，就把电脑音响给关了。那时，我随着父母在单位家属院平房居住，我忽然感觉到了窗外有动静，我悄悄离开了电脑，走到了窗前，拉开窗帘一条缝隙往外看，猛地就发现了在窗台上，竟然站着一只猫，这只猫发现了灯光，它扭过头，一双眼睛发出蓝光，我身体一阵抽搐，动静惊扰了妻子，她又把我推醒了。
　　 妻子说，你又做了什么噩梦啊，把我都惊醒了。
　　 我感觉我好像并没有睡去啊。睁开眼，眼前什么都没有。
　　 我喜欢看到明亮的天空，我害怕黑暗。即使是走进了电梯，我也觉得自己被一个可怕的黑洞给包围了。电梯上升带着那股风声，很令我感受到了心里压力，要是电梯里有人，我就会感觉很安全。妻子对我这古怪感受很不理解。妻子讥笑我说，你一个大老爷们，怎么会对电梯恐惧？我这小女子还不觉得电梯里有什么呢。我倒是觉得有异性不安全。
　　 我有时候也问自己，是我不正常了吗？到底是我不正常了，还是这个世界不正常了呢？或许我的幻觉在告诉我这个世界的另外一面吧。它究竟反面会给我呈现面庞是怎样的呢？
　　 有一次，我一个大学同学来我家玩，他对精神分析学很感兴趣。那天他来时，拿了几本书，是斯拉沃热写的，其中有一本是《意识形态崇高客体》。书面上印着一个大胡子外国佬，他眼睛深邃，好像一眼就能洞穿这个世界诡异似的。
　　 我翻看着他带来的那些书籍说，你现在钻研精神分析学为什么？
　　 他笑着说，我可以认识这个社会，可以给自己减压嘛。当你了解了人的精神状态，你就会从另外一个方面知道，我们人是怎么回事。
　　 其实，我对这些一点兴趣都没有，面对复杂社会，我感到了精神有某种压力。同学翻开了客体书中的一页对我说，你知道什么是真理在于误认吗？
　　 同学告诉我说，误认是人类境遇的基本特征。主体在无意中达到了其无意达到的目的，这就是所谓的误认。你看过海德格尔写的现象学吗？我们这是向死而生，海德格尔建构了死亡本体论。
　　 同学又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巴格达有个商人，他让自己的奴仆去买东西，时间不长那个仆人跑了回来，他脸色苍白浑身颤抖。他对商人说，主人啊，刚才我去市场，被人群中的一个女人推了一把，我回头看，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推我的人竟然是死神。她注视着我还做了一个很可怕动作，死神说，把你的马借给我吧，我要骑着它远走他乡，去躲过劫难。奴仆恐惧地说，主人啊，我要去萨迈拉，那样死神就找不到我了。后来你知道怎么样？
　　 我摇了摇头。同学又说，后来那个商人也到了市场，看到了死神，他问死神，你怎么会吓唬我的奴仆呢？他已经走了，到萨迈拉去了。结果死神说，我那是要去萨迈拉和你的奴仆约会啊。
　　 我完全蒙了。难道我们的生存也是一种误认吗？难道我们每天面对的不仅是生，还要面对死神来临吗？
　　 想想都不寒而立。同学在沙发上移动了几下身体，在临走时，他对我说，这人的恐惧啊，分几个层面，一个是生理层面，一个是心理层面，另一个就是社会层面。我听说你最近总是有莫名的恐惧感，老兄，还是放平心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