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暗香】家书电报和微信(随笔)
我出生在鲁北平原的一个小村,幼年记忆里最愉快的事情就是身穿制服的邮递员手举信件喊:晨曦,你叔来信了。我便迅速跑出教室,接过信,得意地慢慢走回课桌,享受着同学羡慕的眼光,小朋友知道,这印有航空字样的信件,是跟俺叔一样,也是坐飞机的。那时候邮递员为图方便都是把信送到学校,因为白天大人下地,家里没人。
大叔是空降兵,去年探家时带回一只军用水壶,我一直用它上学带水,因为这水壶也坐过飞机,同学都喜欢摸它,抢着喝水,我的水总是第一个喝光。
我读三年级时,春节后刚开学。一天晚饭后,爷爷喊我去北屋,关起门和蔼地问:小曦升级了,替爷爷给大叔写封信咋样?行,我学会拼音了,不会写的字也能写拼音,您说什么都能写。我兴奋地回答。爷爷、奶奶都只略识文字,家人的名字看后就知道是谁,可不会读写。爷爷抱出木匣匣,摊开纸笔,我端坐在煤油灯下,感觉一下长大了。替爷爷写:开春家里要盖三间南屋,红砖、檩条备齐了,还差门拱的水泥,需要寄个钱来解决。钱不能写寄个,写寄多少?爷爷奶奶嘀咕半天还是说:就写寄个叔就知道多少了。不能写寄个,那就写寄一些。爷爷直夸还是小曦有文化。抄好信封,贴上邮票,爷爷交代:放书包带好,邮递员来时交给他,不能让家里人知道,等大叔来信时,给他们个惊喜。我连连点头,心里已经美滋滋的了,因为以前都是爸爸替爷爷写信,家人知道我能写了,那真风光呀。
自从邮递员带走信后,我就盼望大叔的来信,觉得时间过的很慢。大概一周后放学,妈迎在门外拉过我问:大叔寄钱来了,是你写的信?我仰起头:对呀,替爷爷写的。爹不准写信说盖房,回家问你别吭声,打你快跑。进门就被爹抓住:写信说要多少钱?没说,就写寄一些。我让你寄一些,咣,爹一脚把我踹倒,踩着腰,拿鞋狠命抽屁股。让你寄一些,寄一些,一年他也省不出六十块,再敢写信,棒断你腿。记忆里父亲第一次揍我,也是唯一一次,我趴着一动不动,也不喊,实在想不明白。
上世纪八十年代第一秋,我考入青岛的一所大学,临行前,父亲递给我一个黑皮拉锁包,叮嘱说:里面是写信的用具,跟你爷爷的木匣子一样,到了给老师、亲戚写信,里面的稿纸是打草稿用的,到学校后买带有学校标志的信纸,用心誊写后再发,收到的信也都放兜里存着。
进入新学校紧张又兴奋,四人宿舍,每张床下带个小课桌,与高中时天壤之别。晚自学后就坐下来写信,买的两版咕咚来了邮票,两周就用光了。父亲准备的信兜特别实用,尤其是给姨夫、表姐家写信,收信人名字是哪几个字拿不准,幸亏父亲给准备的信兜,内有密密麻麻写满三页亲朋地址姓名的表格,起了大作用。
半月后,陆续收到回信。父亲的回信比较特别,把我写的信也带回来了,改了近十处错别字,还写有批注,重新划分了段落,告诫写信要以给爷爷的口气叙述,收信人写爷爷的名字,对长辈不要写见字如面,要写预计什么时候回家。叮嘱大学教给知识,文化要靠自学,写信是最好的方式,一定做到字斟句酌,最后要求将信誊写一遍再寄回家。
我的这封修改过的信纸一直珍藏着,对我养成静心工整的誊写书信习惯影响颇大。
大学最后一年的寒冬,一天辅导员课间来到教室,送来一封电报:奶病速回县医院。我逃出教室买票坐车,下午火车到济南,去县城的汽车却当天没有了,我在汽车站撞头乱转,跟售票员央求:给张过路、就近、去北方向的票可行,我加钱。不是钱的事,没有。在车站忐忑熬过一宿,清晨挤上去县城的汽车。大叔在医院门口迎上我:奶奶早上走了,他们都回家了,留我等你。奶奶一向很好,前天说头晕,送到医院就昏迷了,说脑溢血,治疗后好转,醒来还说想你,昨晚还算平稳,吃半碗面条,哪知今早突然就不行了。接到电报已预感到严重,但没承想一宿就成阴阳两隔,假如昨天我能赶上车……。我浑身颤抖,瘫坐在门口。
毕业我分配到天津,进入全国著名的化工厂,是民族第一化学工业,产品享誉全球。照例逐一写信汇报,精神抖擞地投入了崭新的工作。
一周后家里发来电报,一听我头就要炸了,两腿打颤,手不停的哆嗦,费力拆开一看:不准喝懒水,喝惯人就懒。同事看过一头雾水,我倒轻松地笑了。我知道这是爷爷打来,准是大叔家三弟写地。我写信时说过天津的水又苦又咸还涩,家里人叫这是懒水。老家喝井水,一般村内井苦涩,叫懒水井,村外井甘甜,叫甜水井,一般人家不管多远也费力去挑甜水喝,只有极少人就图省力喝懒水。爷爷最看不惯喝懒水的人,从小就教我用担杖去甜水井挑水,认定凡能用力气改变的事情,就不能凑合。小时候挑水,摇摇晃晃,跌跌撞撞,肩压地生疼。爷爷说:坚持挑就体会出平衡,练到气定神闲,才能走任何泥泞的路。我赶紧修书一封解释。好在我运气不错,不到一年,引滦入津通水啦,天津告别了喝咸水历史,快给爷爷报喜。
也许是尝到了折腾的甜头,通水后天津紧接着又搞集中划片供暖,这也是解决市民生活难题的一大举措,不只是家家冬季买煤、劈柴、生炉子脏累繁琐,更难的还在封火是个技术活,上班一天,或睡觉一宿,一块蜂窝煤封住不灭,难度很大,不少家庭还闹出事来。自从媳妇怀孕起,我就苦练封火手艺,收效甚微。好在女儿降生时,我家改暖气啦,爱女在暖气房长大,我也解脱了封火的笨拙。供暖两年普及,天津走在全国前列。
一晃十几年过去了,爷爷也走了。电话普及了,很少再给家里写信,遇事拿起电话就联系,甚至启车几小时就到家,生活彻底改变了。有次过年回家,父亲对我说:以前都是给爷爷写信,没有给我的,以后你每年回家前给我寄封信,说说一年的收获。
坚持了几年,电脑视频聊天来啦,再也没有写信的空间,该说的对面都聊啦。后来就是微信,全家成了一个圈子,没了距离的隔阂。
进入化工生产现场,禁止携带个人电子设备。一天工作巡查后回到办公室,打开微信,老爹发信大婶心血管狭窄要做支架,钱不凑手,喊我速转两万交押金,再看下面,媳妇已经转完,父亲回复收到,手术进行了。我激动感慨,太方便啦。急给父亲挂电话,父亲告:不用回家,手术不大,下班跟大婶视频通通话就行了。
随着自己变老,女儿长大了。夜深时,翻翻以前的书信,生出种莫名的感慨,何为背井离乡?微信圈子太透明了,世界就在眼前,安得如电光,一闪至君旁!何止君旁,亲朋好友天天围坐成一圈,无须牵挂,没有期待,快的让人窒息,还没表达情感,话都说完了。拿什么理由让大学的女儿给我写封家信?她知道去哪里寄吗?
我琢磨着,找什么理由写信呐,真的是老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