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头可恶的牛！
　　 爹扶着犁，我在前面牵牛。我总觉得手上的绳子松，回头一看，身后的大牤牛瞪着一双牛眼，俯身往前冲，肩胛里像有几条老鼠上下窜动，我赶紧快走两步。如此快一下慢一下，一会儿功夫跑得我气喘吁吁，天知道该怎么走才能跟上这头牛的节奏！感觉绳子又松了，一回头，只见大牤牛的两把尖刀般的牛角贴着我的屁股嚯一下挑上去！直吓得我魂飞魄散，撒开绳子就跑。
　　 满头大汗的爹一把扯住缰绳，只见爹身后弯弯曲曲一条沟，深一下，浅一下，像小学生用铅笔在作业本上歪歪扭扭划了个一，极端认真地开了个玩笑。爹无可奈何地说：去叫你爷爷！我如飞而去。
　　 爷爷从爹手里接过缰绳，抖一抖，又清又亮一嗓子：喔——！大牤牛乖乖地往前走，慢慢悠悠，四平八稳，泥土波浪般翻向一边。几个花喜鹊紧跟犁后，蹦蹦跳跳，啄食翻出来的小虫。走到地头，爷爷吆喝着牲口拐弯，往上一提犁把，用脚跟侧着一磕犁铧，犁子掉个方向，继续往前犁。爹用锨把地头犁不到的地方翻开。我无事可做，回家提来开水，把碗摆在地头，倒上水凉着。接下来自由自在，满地里捡白白胖胖的蛴螬，拿回家喂鸡。
　　 不过半晌工夫，地犁完了，新鲜泥土踩在光着的脚板下，软腻柔滑。我帮着爹把牛套卸下来。爷爷喝碗水，自顾自回家去，七十多岁的爷爷一路唱起来——
　　 陈驸马休要性情急
　　 听包拯我与你旧事重提
　　 大比年陈驸马连科及第
　　 咱二人午朝门同把君陪
　　 我观你年过三十成新贵
　　 曾问你原郡家中还有谁
　　 ……
　　 爹说：以前生产队里的牛要专门派人养，越养越瘦；再换个人去养，养得更瘦，眼看着要卖给汤锅上杀了吃。最后让你爷爷去养，两三个月把牛给养得膘肥体壮，又能下地干活了。
　　 我有些纳闷：为什么爷爷比别人养牛养得好呢？
　　 爹说：人把牛的粮食都吃了，牛还能养得好！收麦收秋的时候，你爷爷在打麦场干完活回家之前，把两只鞋都脱下来磕一磕，卷起来的衣袖裤腿都捋下来抖一抖！
　　
　　 二
　　 大雪之后，爷爷早早起床开始扫雪了。
　　 小院很快打扫干净了，稍一歇息，爷爷开始打扫大门外面的积雪，他的目标在隔了半条街的新院，总有二三百米远，要趁大街上少有人走早点扫。爷爷从什么时候开始独自扫大街上的雪呢？忘了，一直扫到八十多岁，骨折后不扫了。
　　 穿着黑棉袄黑棉裤黑棉鞋戴着黑毡帽的爷爷，站在雪地里分外醒目。先用大竹扫帚扫，左一下右一下，扫开放下脚的空地，再往宽里扫。竹扫帚扫不动了，再用铁锨铲，然后再把没铲净的雪扫去，一条一米多宽的黑色小道，慢慢地向前蠕动延伸。
　　 爷爷把圆毡帽摘下来，揣在口袋里，解开棉袄敞开怀，刮过的光头上丝丝缕缕冒着白汽；再干一会儿，干脆脱下棉袄让孩子送回家，只穿一件白色圆领粗布衬衫，在雪地里蒸汽腾腾地扫着雪，满面红光，汗流下来了用手巾擦一把，掖在腰带上。爷爷的辈分高，路过的人叫着二叔二爷爷打着招呼，爷爷大声豪气地回应着。
　　 老院新院终于连通起来，爷爷扛着扫帚铁锨鸣金收兵。站在院里，爷爷开始扑打身上的尘土，次序绝对不可以乱也绝对不会乱：首先右手自左肩拍到左腕，左手自右肩拍到右腕；然后双手自前胸拍至腹部；第三步双手如拨浪鼓，右手自上打左肩，同时左手自下打右背，打第二遍时动作相反，呯呯有声，如是者四五通。紧接拨浪鼓动作，俯身拍打下身，自脚踝拍打至屁股，先左腿后右腿，前前后后拍打一遍。最后提起右脚双手反正拍打鞋面，再同样拍打左脚鞋面，跺跺右脚，跺跺左脚，拍拍双手，无比舒服地长吸一口气再呼出来。我确信这套完美的舞蹈动作就是爷爷的五禽戏，就是爷爷的长寿秘诀；并且还遗传，我爹干完活这样舞蹈，我干完活之后也无师自通这样来一套，拍着打着就仿佛看到爷爷站在眼前。
　　 爷爷连脸带头一起洗过，穿戴好衣帽，坐在堂屋当门抽烟。爷爷叉开两腿，腰板挺直，两手抄在袄袖里，烟卷像粘在嘴唇上，一点也不影响说话。烟灰落下来，衣服前胸和袖子上满是小洞，奶奶难免唠叨几句。
　　 爷爷的饭食端过来了，不是白面条，就是杂面条，这是爷爷最爱吃的。爷爷的饭是单独做的，家里其余老老小小的饭食都是黑面或杂面的。这是爷爷的特权，用奶奶的话说，爷爷是出大力流大汗的人，当然应该吃好点。后来生活渐渐好起来，就不再单独给爷爷做饭了。
　　 爷爷会一手漂亮的木工，堂屋墙上挂满了锯钻角尺，当门八仙桌下堆满斧凿刨锤。忙完了农活，爷爷就叮叮当当干他的木工活。
　　 ……
　　 叔叔说：你爷爷会木工不假，一年到头闲不着也不假！年年忙到大年三十，风箱在院里摆一溜，都等着你爷爷修。人家叮叮咣咣放炮，你爷爷叮叮咣咣修风箱！自己家里的活反倒顾不上。你爷爷的双手里外都是冻裂的小口，斧子把木锯把上都是血点。有一年生产队的地排车坏了，你爷爷拉到家里修。修好了，正赶上队里分红薯，说用地排车拉来吧，你爷爷不让用，说公家的东西不能随便用，硬是一筐一筐抬回来！
　　 堂弟说：我上三年级时，学校的凳子坏了没人修，爷爷知道了，就让我每天往家扛一条，修好再扛回去，一直把所有的板凳修完为止。校长还给我发了张奖状呢！
　　
　　 三
　　 上大学时，放暑假回来，去爷爷家，奶奶说爷爷割草去了，我到地里去找爷爷。
　　 爷爷正蹲在树苗地里拔草，阳光从小树枝叶间筛下来，细细碎碎地落在爷爷身上。爷爷割了满满一筐草，背回家喂羊。我伸手去接爷爷背上的草筐，爷爷决不允许，坚持自己背。我知道爷爷看我穿戴整齐，怕弄脏了我的衣服。也罢，反正离家也不远，我就看着爷爷是如何干活的吧。
　　 从地里到爷爷家很近，只隔一条沟。沟里没有水，总有两米多深，坡上被抄近的人们踩出一条斜斜的小路。我先下到沟底，防护着爷爷摔下来。爷爷把草筐放下，蹲下来，一手抓筐，一手扶地，慢慢往下滑，一点一点到了沟底。爷爷还是不让我伸手帮，双手一提草筐，同时膝盖在下面一顶，一步一步往上挪，终于到了沟沿上。
　　 回到家里，大羊小羊咩咩叫着争先恐后迎上来，不等爷爷放下草筐，在爷爷的呵斥声中，伸长脖子去撕扯青草。爷爷把青草抖撒开，才去洗刷换衣，腰板挺直地坐着和我说话，两腿叉开，双手扶着膝盖，一说话烟卷在嘴唇上上下抖动，从来没见掉下来过。
　　 ……
　　 大嫂说：那一年俺家芦笋不要了，种上小麦，一地芦笋老根疙瘩，麦苗长出来，都给老根疙瘩压黄了，眼看着要死，我和你哥都顾不上管。咱爷爷淋着小雨，一筐一筐往外背老根疙瘩，一亩多地背得光光的。我算算那一年咱爷爷多大岁数了，有小二妮，我和你哥躲计划生育，咱爷爷那年七十八了。
　　
　　 四
　　 寒假回到家，我放下书包，准备去看看爷爷奶奶。
　　 就在胡同口，遇见了爷爷，正往家里来。
　　 爷爷双手抄在棉袄袖筒里，一开口眼泪就下来了：庆，别给你爹要钱，他没钱，你爹遭难。嘴上叼的烟上下抖动。
　　 我比爷爷高半头，低下头来，站在爷爷面前沉默无语。
　　 爷爷叮嘱我吃饭穿衣量家当。
　　 这是我第一次见爷爷哭。
　　 第一次见八十岁的爷爷哭。
　　 我明白了一个理儿：我爹心疼他的儿，爷爷心疼他的儿。有爹的人永远是儿。
　　 ……
　　 娘说：你爷爷心里不搁事，有啥说啥，这样的人好。你小时候你爷爷准备到山西你姑家去，到咱家要盘缠钱，好几百。我说好，四家分摊，咱该拿多少叫你爹送去。你爷爷说那不行，说你大爷家孩子都上学，你三叔四叔家孩子多，他们都没钱，拿不出来。我说爹啊，要说上学说孩子多，俺家的孩子最多，个个都上学啊！你爷爷光吸烟不吭气了。就说你爹当了个生产队队长，他有多大本事你爷爷清楚。你爷爷为啥活这么大年纪？直耿，没有拐古（算计别人）心眼，啥事都不多想，能不长寿！
　　 爹说：早年间，我一个表哥杀了人，人家的儿子入了还乡团，抓住了我表哥，用铡刀一劈两半，吊到树上，端着枪看守着，放出话来说谁收尸打死谁，我表哥本门本家没人敢去。你爷爷拉着个地排车，去了，到那儿从树上解开绳子，放下尸首，拉到表哥村里埋了。人家也没咋着（怎么样）他。
　　
　　 2011年，爷爷平平静静去世，享年九十五岁。只要回家，我都要去爷爷奶奶坟前转转看看，我知道，我从哪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