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公社年代。
　　 老庞不是社员。不，是社员——那年头谁敢不当社员？不过不是下田上垄两腿泥的社员。怎么讲？且看：
　　 草舍门前，巴掌大一块平地，搁一自制方凳。瘸腿的老庞不坐，客人坐。
　　 坐上客无非乡里乡亲，不兴递个问候送个礼啥的，送礼就送脑袋瓜——毛茸茸玩意儿无一不是老庞目光和手上推剪“笑纳”之物。
　　 老庞不止一次对家人说，那些待收割的肥黑庄稼，结出的哪是籽实？愣是让俺旱涝保收的天天都有的五分工呀。
　　 好老庞！只见他一手运推剪如犁，一手执木梳似鞭，犁开一丛丛清爽，一片片白亮。顷刻间，庄稼地修成“电灯泡”，抑或“锅盖”、“抓耙”、腻腻歪歪“甫志高”。
　　 当然，除了推剪，还有一样堪与“电灯泡”媲美、比晃眼的玩意——一只旧铜盆，这要是搁堂·吉诃德阁下奇葩视线上，该是何等美轮美奂金头盔喽。
　　 “金头盔”通常只是摆设，空荡荡、干渴渴，唯有那灿灿黄光作哈哈状，笑对织满灰尘的头发：哈哈，脑毛已剃。回吧，咱这水乡何处不洗头？
　　 一个浅秋黄昏，一壮汉搔搔头上新鲜打造的“锅盖”，摆出民兵连长的威风要洗头，依然没能抗住老庞这样一句“回吧”，瞪着眼珠骂骂咧咧地走了。
　　 刚走，有个陌生的毛茸茸“瓜”欣欣然进入老庞的“垦区”，半晌才进入其视区。乖乖，“瓜”上好收成呀，黑油油，软乎乎，密密麻麻，蓬蓬松松……这可不是土生土长的“庄稼”哦，城里麻石缝里拱出来的吧？
　　 “师傅，‘锅盖’，就方才那样儿，照着剪。”
　　 面对如此“特异垦区”，在脑瓜上“垦荒”近十年的好把式老庞竟然抓瞎了，不知从哪兜黑庄稼开犁了，及至勉强开出，也前所未有地生涩起来，推剪这张犁好似让一头发烈牯牛歪拉横拽。还有，犁下的“土地”不知为啥也摇摆俯仰，跟着捣蛋。
　　 哗啦，“犁头儿”灵魂出窍，鬼使神差一哆嗦，哗啦，黑草地上刷的划拉出一道白亮闪电，不灭的，凝固的。
　　 “干嘛呀！你这——”脑瓜发声了，在老庞听来，不啻张飞当阳桥边那一声断喝。顷刻间，豆大的汗珠滴答滴答砸在“闪电”处，手没动，手中推剪闭着嘴儿在动，轻轻磕绊那头皮。
　　 “师傅剃头剃得好好的，干嘛改筛糠了？”
　　 老庞战战兢兢收住筛糠手，转身面对陌生客，捶头哈腰，再改捣蒜作业：“如何是好啊，俺老庞平生头一遭砸锅了，做不成锅盖了呀！俺可不会接头发，打小没学过啊。”
　　 “没关系啦，正好推个熟鸡蛋。”
　　 这下可轻车熟路，推剪、剃刀轮番伺候，转眼间熟了“鸡蛋”。
　　 “鸡蛋”站起来，抖抖粗布对襟蓝衫上的头发屑，拍拍老庞的肩膀：“瞧瞧，啥个光辉形象？”
　　 老庞怔住了，瞧啥？拿啥瞧？猛可里双手高擎铜盆，嘿嘿，无水也“照样”，也如明镜高悬。
　　 “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亦可以照‘鸡蛋’哈。”那人对镜抚光头，眼角眉梢流泻处，像是笑，像是讽，像是怨。
　　 久旱铜盆盛甘霖，快盛满了。端水直晃荡的老庞不由自主再度半开筛糠模式，包括声带：“同……同志，请洗……洗发，受俺一……一盆赔……赔罪水。”
　　 “发什么发？‘鸡蛋’有头发吗？赔什么赔？赔水洗鸡蛋吗？师傅呀，别筛糠，别捣蒜。我无发，你无罪，就让铜盆高悬照世相好啦。”
　　 照世相？啥意思？老庞寻思不出个道道，两颗眼珠直愣愣不会转动了，盛一团空白，不知咋放。
　　 那边厢跌跌撞撞跑来了大队支书，由远而近，声音比人先到：“县长，县长，您在哪？怎么不见了？喂，西式头，四个兜，中山装，大领导一个，你看见没？问你呢，庞剃头。”
　　 “没，没呢。”
　　 “你看见没？光头哥。”
　　 “你问我，我问谁？我光头哥一个，对襟衫一件，哪能看见你眼中的大领导？”
　　 一东一西，光头哥与支书走了，前者悠悠然，后者怏怏的。
　　 当晚，大队召开全体社员会。
　　 支书作完了报告，意犹未尽：“毛主席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社员同志们，抓革命促生产，咱这里形势大好呀——别闹，别笑，我用错了毛主席语录？哪能呢？耐心听我说下去就会晓得我这样的支书才称得上是毛主席的好学生——咱队的‘双抢’战果辉煌，获得了县领导的表扬。这不，新来的县长来到咱队上好几天了，一直没公开露面，连我也没见着。他干嘛去了？跟大家伙儿实说了吧，调查去了呀。实打实的调查，不搞形式主义的调查，最有发言权的调查呗……”
　　 “支书，县长来了。”锅盖连长匆匆赶来，打断了“好学生”的演讲。
　　 公社书记开道，没鸣锣，从人群中不显山不露水地走上台的主角，竟然是光头哥。
　　 几乎所有人的眼睛都发直了，特别是支书和老庞，两人的目光从不同方向跑来，被大马灯下熠熠闪光的“鸡蛋”和对襟蓝衫黏住动弹不得。
　　 微服调查的县长说了些什么调查印象，这两人几乎啥也没听进去。
　　 临了，支书悄悄对民兵连长做了个手势，后者会意，从人群中把老庞拉上台。
　　 支书：“好你个老庞，目无领导，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乱推乱剃，损害领导光辉形象！不，不是给您戴高帽，县长。我是说你的头上，他都敢动土了，社员群众更会是他的下饭菜，不定会给大家伙儿剃出什么古怪难看的头，败坏贫下中农的形象呢？这样吧，县长。您大人大量，您看其他惩罚咱也不用了，就罚没他手里的推剪，让他跟大家伙儿一样下地干活好不？”
　　 老庞浑身冒冷汗，嘴唇哆哆嗦嗦，好半天蹦出几个字：“别，别，别，别没收推剪，那是俺的锄，俺的犁，俺一家三口喝野菜苞米稀粥的饭碗呀。行行好吧！支书……县长！原来剃个鸡蛋也不计较的这位同志就是县长？请您行行好，留下俺的饭碗吧。”
　　 县长赶忙扶起将要下跪的老庞，下意识摸摸自己的“鸡蛋”，似乎有些牛头不对马嘴地吟诵道：“谁是太岁谁是土？不都是湖乡厚土种稻菽？得了，支书。‘鸡蛋’是我自个儿要的，不怪老庞。不过，老庞可得给贫下中农好好长脸啊。这样吧，老庞，你先把推剪给我，明后天去田间转转，能干啥活就干啥活，能干多少就干多少。尽力就行，别弄疼了腿。”
　　 一周后，一纸通知把老庞送上了县里理发人员学习班。半月结业，考了第一。授奖后，县长还另给他一把推剪。推辞不了，老庞定睛细看：不是自己那把，也不是新的。拨弄了两下，好使，太好使了。
　　 “谁的？”
　　 “我的。材质和工艺都是顶呱呱，时下的新的，跟它没法比。对了，我以前也干过你这个。跟你换换，留个纪念。以后你那客多了，工分也多了，跟壮劳力一样，十分。可你那铜盆，就别当摆设，得盛水洗头了。你们队、还有临近几个队的，更多的毛茸茸脑瓜儿都得靠你拾掇拾掇喽。好好拾掇啊。当然，光有顶上功夫，没好使些的锄犁，哪成？拿着，使着，今后队上通了电，还得改用电推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