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风箱“呱—嗒，呱—嗒”，响得缓慢，黏滞。大姐直勾勾地盯着灶头，红红火苗蛇芯子般向外舔着。二姐头朝大姐，背朝门口，像只皮球团缩在马扎上。刘竹站在饭屋门口，把书包从右肩膀头拉下来提在手上，和两个姐姐打招呼：“我回来了！”大姐受了惊吓似的扭过头来，应一声“回来了”。二姐一声没吭，只是直了直背，仿佛团缩的皮球一捏扁长了一下，但接着又团了回去。刘竹知道，两个姐姐肯定是在说什么女孩子之间的秘密，他一走开，她俩还会继续低声嘁喳。男女有别，姐姐们大了，有时会背着弟弟说些悄悄话。刘竹没敢迈进饭屋，喊了句，我做作业去了，提着书包转身往北屋走。
　　 西边的太阳看不见了，余晖映得天上发红，还搀着些淤泥般乌紫的浓云。刘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刚才放学时，有同学喊他去打一会儿乒乓球，他摆了摆手，拖起书包就刮着旋风往家赶。他饿了，想麻利利地回家，不管凉的热的，先吃上点垫巴垫巴。但现在他啥也没说。二姐打嗝似的，肩膀一抖一抖，肯定是遇上什么事儿了。他要是进饭屋里转一圈，二姐会像换衣服被人看见一样难为情的。
　　 刘竹进了北屋，坐到那张枣红色三抽桌前——是干枣的红色，漆面也像晒干的枣子一样，皱巴，斑驳。打开数学书，做老师布置的作业，翻到“四舍五入”那一页，盯着出神。
　　 都说“大的惯，小的娇，当中间的吃气包”，姐弟三人，二姐就是夹在当中间的那个，虽然算不上吃气包，但在父母手里，还真是没有大姐的惯和小弟的娇。就是这样，二姐却最最爱笑，尤其是看了连环画小书《婴宁》后，二姐的笑声变得比原来更清亮了，经常哈哈、哈哈地大笑。为此，她在家里还得了个外号，笑笑。现在，二姐为什么哭呢？要知道，太阳在阴天时可以不耀眼，二姐的笑容可是天天都闪亮啊。
　　 二姐上联中时学习不错，中考时却发挥失常，没能考上高中。刘竹现在上五年级，秋后升联中。二姐常常唠叨刘竹，你可一定要好好学习啊，我下了学才觉出上学真好，自己当时怎么就不再努力一点呢。每天傍晚放学后，二姐还都要拉着他问问学校里的事儿。
　　 可是今天，刘竹放学了，二姐都没回头照个面。
　　
　　 二
　　 吃晚饭时，谜底揭晓：二姐下了决心，要去广州打工。爸爸妈妈的第一反应，都是不赞同。倒不是不信任二姐。二姐从小就是“营生儿迷”，特别能干，也特别懂事。
　　 刘竹出生时，二姐才七岁。那时，大姐要上学，妈妈要过月子、带孩子，二姐就天天跟在爸爸股屁后面，下地干活儿。拔草，追肥，点玉米种子，凡是能做得了的，她都学着做。她说，要不，那么多农活儿全落在爸爸一个人身上，多累啊。从那时起，二姐就一步一步成了上坡干活的好手。邻居们责骂贪玩的孩子，常拿二姐打比方：“看看人家玉兰，一个女孩子，什么活儿都会干！”
　　 二姐下学后，还经常到程乡的乡办企业打工。她有力气，肯吃苦，在哪里干活儿，都干得住。去淀粉厂搬玉米袋子，去铁木厂刷油漆，去乡政府种花栽树，去学校食堂蒸馒头，什么活赚钱多，二姐就干什么活，从来不嫌累。赚的钱，自己一分不留，全都交给妈妈。她和妈妈说：“让弟弟好好学习，上完联中上高中、考大学，出国留洋更好！”
　　 现在，二姐说要去广州打工，爸爸妈妈紧张了——一个姑娘家，怎么能跑得那么远？
　　 二姐说，她有两个联中同学，都是菜籽庄西邻王家庄的，去了广州一家电子元件厂，一个月能赚近千元呢。那两个同学一起给她写的信，叫她也过去打工——上学时，她们三个是关系很铁的“老伙计”。大姐说，其实，只要那两个同学可靠，考察好了，去看看也行。到了那边儿，及早给家里写信。要是觉得不好，就快快回来，要是觉得还不错，那她也过去，亲姐妹一块打工，也好有个照应。
　　 爸爸妈妈都知道，二闺女从小就很有主意。只要她认准的事儿，谁也别想拦住。妈妈揭了揭月份牌，三月十六是好日子。头天晚上，全家人一起包了三大盖甸水饺，猪肉白菜的。出门的水饺，回家的面。出门前吃一顿水饺，在外面，就能总记着家的味道，就能尽早踏上归途。虽说不舍得玉兰去广州打工，但马上就要出远门了，爸爸妈妈的脸上还是做出喜气洋洋的表情，念叨着路上平安，一帆风顺，多多发财之类的吉利话。
　　 妈妈还叮嘱，到外面要吃得饱，穿得暖，到哪也要身子正，手脚干净，也千万别和手脚不干净、心眼子不好使的人走得太近。大姐很认真地对二姐说：“反正年纪也不小了，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应该分得清了。一个人到外面，别再犯什么大错误，你让人戳了脊梁骨，咱全家都得受人笑话。”刘竹觉得大姐这话说得有点重，他看了看大姐，大姐的脸皮朝下吊着，没有一丝笑模样。刘竹想了想，二姐要出那么远的门，他也笑不出来。转身拎起用鲜黄色床单打起的简单包裹，挎在自己肩上，跟在二姐身后说：“到广州那边赚够了钱，就早点回家啊！”二姐手里提着一个带拉链的蓝灰色布包，大姐推着自行车，一家人浩浩荡荡朝外走去。
　　 一直到了菜籽庄西头的公路边，二姐停住脚步，接过刘竹右肩的包裹，伸手给他理了理拉扯变位的上衣，右手又朝他头上捋了一把：“你是男的，是咱家里将来的顶梁柱，一定要好好学习！只要你撑起了咱家的门面，那就谁也不敢欺负你两个姐姐，嗯……”二姐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大姐插了一句：“咱本本分分做人，不招事惹事，谁会欺负咱？当然，刘竹必须得好好学习，你二姐出去打工，也是为了多赚钱，好供你以后上大学呢！”二姐又张了张嘴，却啥也没再说，倒是眼里，两串泪珠骨碌淌了出来。她转身朝着父母，忽然跪下嘣嘣嘣磕了三个响头。磕完了站起来，肩头的包裹坠得她打了一个趔趄。妈妈反应过来：“这孩子，就是出去打个工嘛，这么正规正矩干什么，又不是不回来了！”二姐的两个嘴角都朝下扯了扯，好像要放声大哭的样子，说：“我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心里也是……”妈妈抬起两手给玉兰擦了擦眼泪：“笑一笑，你是笑笑啊！出远门要高高兴兴从家里走，一切才吉利呢！”
　　 刘竹没有看清二姐是不是笑了笑。爸爸说：“走吧，到了那边早往家里写信！”大姐也说：“走吧，别耽误了车！”大姐骑上自行车，二姐跳上自行车后座，朝家里人招手：“我走了，回去吧，回去吧！”大姐把二姐载到庄西三里路的大路口，等上公共汽车，先到县城，再从县城坐上南下的汽车。
　　
　　 三
　　 二姐走后第十天，家里收到了平安信。信是写给大姐的，大姐去村委办公室取来，吃晚饭时，拿出来念给全家人听。信里说，二姐在电子元件厂上班了，厂里吃，厂里住，挺安全的。早上七点上班，中午十二点下班吃饭，下午从一点上到六点。活儿不算太累，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按时发工资。听同学说，前三个月的工资，厂里扣下当押金。然后，再干三个月的实习期，工资是成熟工的百分之七十。从第七个月起，就发全工资。二姐说，她先干上一年半载看看，要是觉得可以留下长干，再让大姐过来。在信里，二姐又专门问刘竹，最近成绩好不好，叮嘱他努力学习，将来出人头地，为全家人争光。
　　 要升初中了，刘竹当然很努力学习——大姐二姐上学时叫联中，现在都叫初中了。他让大姐回信时告诉二姐，让她放心，升初中时，他一定考个好成绩。刘竹考上初中了，分在初一一班，学号是二号——应该是按考试成绩排的。刘竹很自豪。他当了学习委员，还当了语文课代表。
　　 刘竹的班主任叫田槐，教语文课。第一次上语文课时，老师让刘竹念新课文，刘竹拿起书，把一篇《凡卡》念得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快下课时，老师就点名让刘竹当语文课代表。以后再上语文课，老师几乎堂堂都会提问刘竹，刘竹从来没有答错过。刘竹有时到办公室找田老师，有时，也去他家里——他家就住在学校西北角的家属房里，两间红砖红瓦的北屋，一个小天井，道门口边有一间同样红砖红瓦的伙房。田老师对他这个学习委员、语文课代表很器重，去家里，就是让他去领作业，领任务，田老师在家里也办公。有时还专门给他检查一下背诵的课文或者古诗，开开小灶。遇到老师家正在吃饭，还要让他吃上点，一捧花生啦，两个大虾啦，老师一定是放到他手里，让他吃掉。到家里的次数多了，老师还说，我家里的文学书很多，读书对写作文有好处，你想看，周末就来拿上一两本，别给我弄丢了就行。有时不急着上课，老师也会和他闲聊几句，你家是哪个庄的，家里有几口人，父母都做什么，周末在家里干活了没。不过，刘竹有点纳闷，老师闲聊时容易走神，明明面对着刘竹，却好像和他身后的另一个人说话。
　　 刘竹想把这些也都写在回信里，大姐却瞪着眼说：“真是个小孩子，这些鸡零狗碎的事儿，还值得写信？咱每个人都扯上这么一通，那还不得写上十张纸？”回信都是大姐写，大姐寄。大姐既然这么说，那就不写这些了。等二姐回家时，再好好和她说吧。刘竹写日记，就把这些全写进日记里，他怕自己忘了。等二姐回来，问他学校里的事儿，他把一些有意义的事儿忘了怎么行？
　　 田老师讲课讲得风趣，批作业批得认真。田老师很年轻，也就二十几岁，要个头有个头，要长相有长相，可谓一表人材。班里的女同学们，一说上语文课，就特别高兴。有两个女同学，都是菜籽庄的，原来像野马一样闹腾，可现在，忽然变得端庄、文静起来。在语文课上，得到老师提问，她们会脸红呢。当然，班里的男同学们，也都很喜欢上语文课。作为班主任，田老师并不天天板着脸批评大家，更从没有打过谁，可是，同学们都很听他的招呼。
　　 刘竹是学习委员和语文课代表，跟田老师亲密交往的机会最多，这让他感觉在同学们中间特别有面子。刘竹还知道，田老师的妻子，就是学校后勤管劳动课的张老师。张老师的长相，还行吧，但比起田老师来逊色点。据说，张老师是程乡教办张主任的女儿，是她先看中的田老师，张主任托校长保的媒。他们结婚四五年了，但一直没有孩子。也有同学传小道消息，田老师怕是要离婚，可这婚不好离。不过，刘竹去田老师家时，从没见过他们吵闹打架什么的。张老师不太爱笑，但刘竹每次去他们家时，她客客气气，有时也冲他微笑一下。所以，刘竹并不相信那些小道消息，心里骂那同学胡咧咧。
　　 到田老师家的次数多了，刘竹也不再像开始一样那么拘谨。有时，看到茶几上、电视橱上有书报啥的，会顺手拿起来翻一翻。那一天，田老师正在洗头发，刘竹看到电视橱上放着一本八开大的相册，拿过来坐在沙发上翻开看。这个相册是田老师专用的，里面除了他的单身照，就是他和学生们的合影。刘竹并不认识田老师的学生们，所以，看得很潦草，重点找着田老师的面孔看。翻到最后一页，刘竹站起身，准备放回相册，但是，他又坐下了，他看见了二姐——一张二姐和田老师的合影，就是在校园里的一个花坛前。二姐两手板板正正地举着一本语文书，头朝着左侧的田老师倾斜。不知是不是洗相技术的问题，二姐的脸特别红，很像父亲喝酒后的样子。二姐的嘴角朝上翘着，两只眼睛眯得有点小了，但是，眼珠却放射着晶莹的亮光。田老师没有看镜头，眼睛藏在褐色的镜片后，目光有点低。刘竹又找同一页的大合影，在一张毕业照里，看见了二姐。学校的领导、老师们坐在中间一排椅子上，女生们蹲在椅子前的地上，椅子后面站着男生。二姐正蹲在田老师跟前。刘竹擦了一下眼，二姐的脸，就是比第一排其他女生的脸更红。二姐的脸，从来都是粉朴朴的，大姐都说那是“气煞太阳”，怎么在照片里就成红的了？
　　 田老师拿着一条毛巾擦头发，刘竹忍不住问：“田老师，你也教过我二姐啊？”田老师怔了怔，反问道：“你说谁？”刘竹答：“刘玉兰啊！都说我和二姐像一个模子里磕出来的呢！”田老师拿着毛巾朝里间走：“噢，刘玉兰，我教过……”刘竹很想和田老师聊聊二姐，他预计田老师会问到，刘玉兰现在忙啥之类的。他呢，要向田老师打听打听二姐上学时的情况，学习认真不认真，和老师同学们相处得好不好。刘竹说：“我二姐去广州打工，走了三个多月了。”田老师没接刘竹的话，却说：“你先回教室吧，我再把你们的试卷归归类，一会儿我捎过去！”
　　
　　 四
　　 中秋节前一个周末，刘竹放学回家，看见大姐坐在灶头前捧着一张信纸发呆，左手食指咬在嘴里，风箱都忘了拉。刘竹恶作剧地闯进去趴上看，大姐“欻”地一声就把信纸团了起来。刘竹眼快，看到信纸的末端，落款是“玉兰”，还注意到，信纸上，像滴上了一两滴水。哦，原来二姐写信时，给家里人写一封，再单独给大姐写一封！但是，二姐写给大姐的，又是什么事呢，大姐那么害怕他看见？大姐站起来，把右手中指压在拇指下面，张开嘴哈了哈，一伸胳膊轻轻地弹在刘竹额头上：“不带这么吓人的！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小偷呢！”大姐装出要笑的样子，但刘竹觉得大姐更像哭。确实，大姐两只眼睛红红的，樱桃似的，脸上还留着湿洇洇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