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天早晨，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就是来了一个报案人，坐在我对面，我正在对他进行询问。是询问，而不是讯问，虽然就只有前面一字之差，可却是大不相同。被询问的人，叫赵兴，看样子，也有五十来岁，但当我问起了他年纪时，赵兴告诉我说，他不到四十五岁。赵兴长的也太有点老相了。
　　 赵兴不是嫌疑人，所以我只能对他进行询问。他来到我这里报案，是证人。我对赵兴态度也和那些被讯问的嫌疑人不同。
　　 早晨我来上班时，天边有一朵黑云叆叇，像是要下雨，可当我来到了单位，那朵黑云不见了。我正在窗前端详着，猜想着那朵云到底到了哪里，就听到了值班室门外有人敲门。走进来的就是现在坐在我面前的赵兴。
　　 我正在桌前整理一份档案，是队长交给我的案子，人嘛，已经被我关进了看守所，就等着卷宗交到检察院了。虽然我年轻，可我烟瘾很大，特别是在讯问嫌疑人时，能一根接着一根地吸烟，整个房间，都被我搞得像是掉进了浓雾中。陈静说我是个烟鬼。此刻，陈静受不了烟熏，走了出去。
　　 陈静，这个名字有点女性化，但他绝对是个男人。陈静是从警校毕业分配到我们刑警队来的。我也曾经问过陈静，为什么要起这么一个女性化名字。陈静告诉我说，这个名字并不女性化，如果要念谐音，可以念成“沉静”，意思就是说他这个人很能稳住气。通俗一点说，就是很老道。根据这个名字来描述陈静，也的确是能稳住气，看他外表，有那么一点点木讷。陈静说，他家有两个姐姐，他从小就是姐姐带大，所以性格上就有了女性一面。这种说辞有些牵强，反正陈静来了之后，大队长就把他分到了我们中队，而中队长呢，又让我带他，陈静叫我师傅。我也完全可以当陈静师傅了。不管他是否从警校毕业出来，论工作经验，我是可以胜任。
　　 陈静跟着我，在一次办案过程中，被我烟熏的直咳嗽，从那以后，陈静就开始努力习惯我吸烟。偶然有时候，他也能在我吸烟时候，吸上一颗烟，我问他，怎么也吸上了？他笑着说，我与其吸你二手烟，还不如我直接吸烟好点。
　　 一上班我已经吸了两颗烟了。值班室烟熏火燎的，陈静咳嗽了一阵子，走出值班室，他站在院子当中，头仰望着天空，我不知道他究竟在研究什么东西。报案人走进值班室，陈静竟然没发现，他是背对着值班室。我和赵兴说话，陈静听到了，他扭过身子，也进到了值班室。
　　 赵兴坐定，从口袋里拿出一盒烟，用手抖了抖烟盒，将一颗烟抖落出烟盒伸向我说，警官吸烟。我伸出拿烟右手表示我正在吸烟。我说你来什么事？说吧。赵兴独自叼在嘴上一颗烟点燃说，警官，我可自己吸了。我点点头。
　　 我把纸张拿出来，那是报案专用，我对赵兴说，你报什么案？我先给你登记，等会看是不是需要出现场。
　　 我又说，我叫李东，是现在值班刑警，你说我登记。
　　 陈静坐在了我面前，他说，师傅，我来吧，让我登记。
　　 我说不用，还是我来登记吧，等会需要了再说。
　　 赵兴看看我，又看看坐在一旁的陈静，他问我，李警官，你是领导？我说，带班长，算是个小组长吧。先说你的情况吧。
　　 赵兴说，等登记完了，你们是不是去看看现场？
　　 我问，需要勘察现场吗？
　　 赵兴仿佛来了兴趣地说，我认为太需要了。很可能是命案呢。
　　 听说是属于命案，我马上盯着赵兴说，你别啰嗦了，赶紧说，命案在什么地方。
　　 赵兴将烟头掐灭，凑过来，头低着看着我桌上的报案登记。我对赵兴说，你脑袋离开点，你要是再把头低点，我就登记不了了。
　　 赵兴笑着离开桌面说，李警官，我这就说，你记录吧。
　　 我嘴上没说，可心里有些不耐烦，心说这个人怎么啰里啰嗦的。我对赵兴蹙着眉说，你先说说我听，你说的到底算不算是命案。
　　 赵兴很肯定地说，肯定算。你想啊，警官，凶宅还不能算是有命案吗？
　　 听了赵兴这话，我把笔丢在桌上，我对赵兴说，我说赵兴，你能不能先把你思路捋顺了。一会是命案，一会是凶宅，你到底要给我报的什么案子。
　　 赵兴说，凶宅啊。我要是给你说了，你一定会认为这里大有文章。凶宅，那一定是在这之前发生过命案，所以才叫凶宅嘛。凶宅就是死过人的住宅嘛。
　　 我说，赵兴，你等等，不是死过人的住宅就是凶宅，这个概念你一定要搞清楚。
　　 赵兴说，那你说什么才叫凶宅呢？
　　 陈静在一旁忍不住笑着说，凶宅就是非正常死亡的住宅，才叫凶宅。这是按照老百姓俗称的。
　　 赵兴听完陈静的话，叫了声，对了。这位警官说得对。根据我现场观察，那应该就算是凶宅了。
　　 此刻我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了，我对赵兴说，你现场观察？现场你已经进过了？到底在哪？
　　 赵兴说，我当然进过了，我买的房子我怎么能不进去过呢？
　　 我相信，陈静此刻肯定也是一头雾水，因为他在看着我。就算是根据经验，我也一时间判断不出赵兴究竟在讲什么事件。我对赵兴说，你还是从头说起吧，不然我们都要被你搞糊涂了。
　　
　　 二
　　 根据赵兴讲述，我也算是陆陆续续听明白了里面的道道。
　　 九五年后，房产开始市场化，这时候人们还不知道房产走向，也不会知道以后房产会有多大价值。不能不说，我眼前坐着的这个赵兴，算是有头脑的人。赵兴心中那个小算盘打得很不错，比谁都精明。
　　 我们管辖的地段，有一处叫工人街小区，那里都是五十年代盖起来的平房。那时候，盖房子很多都是用泥土垒建，最下层，是灰色砖头，大约有一米高，往上就是用麦秸混合着泥土夯成。要说那些建筑已经有几十年了。房间格局都不大。赵兴说，他已经打听到了，这些建筑在不久就会成了拆迁对象，政府会根据你住的面积分配给你房子。
　　 赵兴就在这个小区看好了两间房子，这个时候房价不高，像要买这样子的房子，也就是三两千块钱，可这些钱，在那时候也不算是个小数目。
　　 赵兴把房子买下来，那一家人也就搬走了。赵兴在打扫屋子时，突然发现了靠墙角墙上，有一块暗褐色喷状斑点，还不少。根据赵兴说发，他断定，这些喷状斑点，应该是属于血迹留下来的。
　　 在我看来，这个赵兴也够有想象力的了。竟然根据斑点想到了血迹。我对赵兴的说法持怀疑态度。他怎么就能根据那些斑点判断是血迹呢？就不能是别的什么斑迹？
　　 我问赵兴，你如何就能判断是血迹留下来的呢？
　　 赵兴说，我是医生啊，怎么会不知道血迹留下来的是怎样痕迹呢？我们外科医生一天到晚接触的就是那些东西嘛。
　　 我接着问赵兴，你向我们报案就是告诉我们，你现在买的那房子是属于凶宅？
　　 赵兴说，我想让你们搞清楚倒底是不是那间房子里发生过凶案。这对我很重要。如果真的是曾经发生过命案什么的，我是不会买那间房子了，住在里面多瘆得慌。每天都要面对里面死去的幽灵，太可怕了点吧。
　　 我说，你是医生，还会在乎这些死人？你不是经常也要面对死去的人吗？
　　 赵兴说，那不一样，面对死人，我是在医院，可现在我是在住宅里。凶宅对家人来说，住的时间久了，也不好。这是风水问题。警官你们还是先去看看再说，如果不是我就放心了。如果真是命案，我这不也算是协助你们侦破了一起命案吗？
　　 不管是真是假，有人反映了，我就要认真对待了。我对赵兴说，好吧，现在你领着我们去看看。
　　 我对赵兴说让他先到外面等着，我对陈静交代了几句话，陈静说，师傅，我看这个人好像神经不正常。你听他说的那些话。
　　 我说，也不能这么说，即使是他脑子有病，来报案了，咱们就要认真对待了。你在值班室守着，如果有人来报案，不是紧急事，你先应付一下，紧急了，赶紧汇报给中队长。我去看看就回来了。
　　 我们刑警队每天要应付的无非就是一般盗窃案子。命案一般碰不上，真要是碰上了，那就很够我们忙活的了。陈静曾经问过我，师傅，你进到了公安局，碰到过多少命案？我入警快十年，这十年来，遇到的命案估计也就两三起。陈静来刑警队也就是一年左右，他好像对没有遇到命案还有些遗憾似的。我对陈静说，你也别指望遇到命案，真要是有那么一起命案，可就够我们忙的了。
　　 出了门，我开着三轮摩托车带着赵兴往他住的工人小区驶去。
　　
　　 三
　　 赵兴现在买的这套房子属于工人街小区，它的全称是工人街小区二巷，巷子口，是一个拱形门，门前还栽了两棵石榴树，这个时节，不是石榴结果子时候，石榴开的花已经败了，在那些绿色枝丫上，可以看到有一些小小果蕾。
　　 这里大多是平房，也有人家人口多不够住，在平房前面自建二层小楼，小楼与平房之间，留着不宽一条小道，正好可以过两个人样子。这个地方有公厕。走到公厕所附近，能闻到一股子尿骚味。平房房山头，标有平房号码，属于第几排平房，便于寻找。
　　 赵兴买的房子一共两间，前面是自建的一个厨房。从露天情况看，如果下雨天，到厨房就要淋雨。所以，原主人在厨房和平房之间简单搭建了一个小棚子。
　　 这个时候来小区，大多数都已经上班，整个平房几乎看不到人影。其实我也不希望在此时碰到人，因为这会引起人们猜测，搞不好，还会有传言。如果不是像赵兴所说，影响就不好了。
　　 我把摩托车停在了巷子口，我和赵兴徒步来到了他买的房子。
　　 进到了屋子，赵兴从旁边小茶几上拿起一盒烟，从中抽出一颗递给了我。我点燃深深吸了起来。屋子摆设很简陋，两张自己打造简易沙发并排放在墙边。
　　 我边吸烟边问赵兴，你能确定你买这房子不吃亏？
　　 赵兴很神秘地往外张望，扭过头轻声对我说，肯定不会吃亏。我告诉你个消息，如果你能现在买下这样房子，过不了多久，等这里开发了，你可就占了大光了。
　　 我笑着说，我也没钱买，咱们不说这些了。你还是让我看看那些血迹斑点吧。
　　 赵兴说，在里屋。
　　 这间房子有个套间，是卧室，木门框上耷拉了一条门帘，看着脏兮兮的。赵兴掀起门帘让我进去。里面放着木床，木床上还没有铺褥子，木床上那些木条有些已经断裂了。木床歪在一旁。赵兴对我说，我也是在整理这张床是发现的，你看床边那面墙上，是不是有残留下来的喷状型血迹？
　　 从墙上刷的白石灰分析，估计已经有些年头了，因为白石灰有不少污渍。我走过去观察，果然看到在墙角有不少斑点，斑点呈现出黑褐色。我根据经验判断，那些斑迹应该像赵兴所说，是血迹留下来，因为有一段时间了。
　　 我脑子也有疑问了，这里怎么会留下血迹斑痕能？莫不是这间屋子里发生过什么事情？当警察时间长了，都有职业病，就是怀疑一切。真碰上案子，看谁都像是嫌疑人。如果墙上留下来的是新鲜痕迹，我可能会怀疑赵兴。但目前不会怀疑他。
　　 赵兴说，李警官我没骗你们吧。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些就是血迹喷溅上去的。
　　 我对他说，这些东西都需要法医来提取，你先在这个地方等着，我这就回去通知法医，让他们来勘察现场，你任何人都不好告诉，也不要动那些斑点。我也觉得你说的没错，好像这个地方曾经发生过事。
　　 往外走时，赵兴跟着我出来了。走到了门口，他对我说，你可要快点来啊。
　　 我问他，怎么了？
　　 赵兴说，照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害怕了呢。我总是觉得我身后跟着个冤魂。
　　 我扭过头往他身后看了看说，你当医生的，还害怕死人不成？你身后没东西跟着，放心吧。
　　 虽然我这么说，可我心里也是泛起了微澜。我猛然想起好几年前那起血案来了。那是我第一次出凶案。那次也是我当班，接到了报案人打来的电话，队长带着我们迅速搞到了现场，现场在一栋家属楼二层，那是个深夜，报案人是个女性，她半夜下班回家，推开门，据报案人说，她闻到了一股腥味，当她拉开了灯，惊恐地发现了躺在地上的丈夫，她的惊叫打破了整栋楼的寂静，很多居民都走出房间。当我们赶到时，楼上楼下围了很多人。
　　 那是我当刑警第一次看到最为恐怖的场面。
　　 所以当我在赵兴家看到那些痕迹后，我很自然在脑子里出现了这样场面，有痕迹的墙角处，曾经躺着一个被杀掉了的人。
　　 第一次我看到的那个恐怖场面，在很久以后的梦中，还时常出现。也许人有一种想象的链接，在赵兴家勘察后，很自然链接上了多年前那次血案现场，我想，恐怖也可能就是这么产生的。就像赵兴，是个医生，可他将自己见到过的流血场景链接到了现在这个家里，所以赵兴会莫名感到了害怕。
　　
　　 四
　　 接下来就不是我的事情了。
　　 我回到了刑警大队部，马上将我看到的情况和赵兴给我汇报的情况都汇报给了大队长。大队长听完，蹙着眉头思忖，过了会他对我说，我们如果仅凭这么点表象，还不能决定这里一定就发生过凶案。当然，有人报案，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如果这里面真的是凶案现场呢？也不好说。等我汇报了再说。
　　 接下来，刑侦副局给我们制定了一套方案，在没有确凿证据面前，我们不能动卖房子的那个人。赵兴这边交代让他先保守秘密，对任何人都不能讲。局长这边让法医悄默声到现场，最好是不惊动左邻右舍住户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