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夫•托尔斯泰说过：“你不是我，怎知我走过的路，心中的苦与乐。”曾经，我天真地认为，不管是什么人或什么事，只要经过岁月的洗礼，总会在心中慢慢忘却，直至淡淡消逝。可是我错了，这些年来，我一直没有忘记你，时不时地会想起你，你对我的爱，对我的关心，无法从我心中赶走。当然你我也曾吵过架，闹过矛盾，最终还是你忍让了我。如今，只要到了冬天，我尤其想起你……
　　
　　 一
　　 天越来越冷，风越刮越紧。我和弟双手抱紧着身子，坐在小三轮黄鱼车的两侧，时不时地朝着手心呵着气，连话都不想说，低着眉，眼睛看着双脚，脚下穿着的是母亲一针一线做起来的棉鞋，经过了二三个冬天，早已将棉花洗得板结，一块厚一块薄的，风从薄得只剩两层布的地方透了进来，五只脚趾头明显感觉到麻木了。我轻轻地跺了一下脚，你回头看了一下，然后继续卖力地蹬着车。就那回头的瞬间，我见你的额头有了汗，心中自然有些羞怯。“长兄如父”，看着你的背影，一种父爱油然而生。我们兄妹相差十五岁，在你的身上有父亲的影子。我心中暗暗下决定，以后要对你好些。
　　 到了家，看到母亲早已烧好了热气腾腾的饭菜，今天是传统的“冬至”日。我望着桌上的饭菜，一点胃口也没有，肚子一直在疼，虽说是女孩子的通病，但我觉得这次痛得厉害点，我跟母亲简单地说了一下，便回房间躺在床上。
　　 你在房间外面一遍遍地喊我出来吃饭，我无奈只得起身。坐在饭桌前，勉强地喝着几口粥，你对我说：“有羊羹”。我看了看那冻起来的羊羹（用羊肉来熬制的羹，冷却成冻的佐餐），心里不想吃冷菜，于是就夹起一块埋于粥碗里，待稍热后才夹起来吃了。你看着我的样子，皱了一下眉。当我第二次将羊羹放在粥碗里时，你瞪大了眼睛，对我说：“羊羹就要吃冷的，怎能这样吃，真是乡下人吃法……”我没等你说完便站起身来：“你说谁是乡下人，难道我要做乡下人么，这十年的苦，你是一天没吃过，我们是为了谁才下乡的呀，难道我愿意么？”我的声音越来越大。你站起身来，拍着桌子说：“你昏了头，对谁说话呢？这么没大没小，没规矩。”我端起桌上的粥碗，一下子摔在地上，碗碎了，粥撒了一地。“昏了头了，还敢摔碗！”你说着便绕着桌子朝我方向过来，我也向你迎去。父亲一下子抱紧我，母亲拦着你，弟弟吓得不敢动，眼看着一场打斗在父母的拼命阻拦下终止了。你拿起包，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我盯着你的背影，心中之火无法平息。你的话语狠狠地刺痛了我的心，想着十年下放农村，因没有“劳动力”而艰难地生活着，那些日子的苦无法提起，连喝一碗白米粥都成了奢望，杂粮在肚子里常常泛起一阵阵胃酸，少油的菜根本无法营养着青春期的我，所以回城后的我一米七二的个子只有九十斤左右，可以说是身材特“苗条”。你的愤然离去一下子在我的眼前消失半年，我的怒与恨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可是，你还是没有回来吃饭。
　　 曾经，我以为你还在生我的气，我也好于面子，不想去请你回家。那阵子，你常常出差在外地，也会在我上班之时回家看看父母亲，给他们带些东西，当然也有我的份。母亲对你说：“回家吃饭吧。”你摇了摇头，笑了笑说：“小丫头脾气大，不惹她生气了，过阵子再说吧。”母亲告诉我后，我表示早已忘记了。于是，每天晚上的饭桌上，我们兄妹又在一起吃饭了，只是大家吃着饭不再言语。
　　
　　 二
　　 第二年的秋天一过，便是我的生日。十二月初，风一阵紧似一阵，我穿着自己工作后买的浅口黑皮鞋，眼看着冬天就要来了，也不想穿以前的那双破旧的布棉鞋，正在发愁。
　　 六号早上，母亲为我炖了两只鸡蛋羹，下了一碗面，算是我的生日餐，我高兴地吃了上班去。晚上回到家，一家子坐在桌上安静地吃着晚饭，有特地为我烧的菜。平时的小生日，家人不会为我特别庆祝。
　　 我咽下最后一口饭菜后离开了桌子，你对我招了招手，我随你而去。你从一只布袋里拿出一双黑色的皮鞋，这双鞋有一寸左右的鞋跟，乌黑的猪皮皮面，鞋子帮很高，有近五寸的样子。你告诉我这叫“皮靴”，你让我将脚伸进去，穿着走几步。我笑着穿着皮靴在客厅里来回走动，弟弟冷静地看着我那张合不拢的嘴，母亲轻声问你多少钱，你伸出三根手指，做出“嘘”的表情。母亲叫了起来：“三十元，那你这个月怎么过日子呀？”我抬起头来紧张地看着你，你对我笑笑，摆了摆手，母亲说你每月也就四十多一点的工资。我为难地脱了下来，问你能不能去退了，你说：“我就一个妹妹，今天二十岁，我做大哥的总要有所表示，你冬天脚可以暖和了……”我听着听着，眼泪流了下来。你站在我对面，对我做着鬼脸，用食指在脸上比划着“羞、羞、羞”，我脸发烫，一定是红了，逃到房间里。待我走出来时，你已经走了，我看着脚上的那双皮靴，发着呆。
　　 母亲说：“看看，到底是哥哥吧，还是喜欢你的。去年你们还吵架呢，差一点打起来。现在你长大了，不能这么任性了，要好好改改脾气……”我上前一步捂着母亲的嘴不让她说下去，然后转身看了看父亲，跑过去，一屁股坐在父亲的大腿上，伸出手像以往那样拔着他的胡子。母亲又开口了：“这么大姑娘了，还坐父亲腿上，好看么？”我“哼”了一声，离开父亲，去了房间。
　　 坐在床上，将双腿抬起，反复地看着这双皮靴。平时看到单位里的师傅们穿着皮靴，心里一直在想着哪天自己也能拥有一双，没想到，今天真的拥有了。我想起了《格林童话》里的“水晶鞋”的故事，眼前的这双鞋，会不会过了十二点就消失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今夜我无法专心看书，时不时地看看桌头柜上的那双皮靴还在不在。夜已深，我舍不得睡去，父亲几次来催我熄灯。我等他离开后打开台灯，继续看书。
　　 时间过得很慢，好不容易过了十二点，我放心地看了一下皮靴，这才关灯睡觉。
　　 第二天早上睁开眼睛后，马上向鞋子看去，还是原来的样子，我笑了笑，将鞋子收好。
　　 这个冬天，我脚不会再冷了。
　　 我穿着你买的皮靴，常常出现在你单位里。食堂里，有我们兄妹的影子，你常常夹起肉圆放在我的饭碗里，用一双慈祥的眼睛让我多吃点。
　　 同事问，这是谁呀？你笑着说：“这是妹妹，亲妹妹。”同事瞟了一下，说声：不像。你急了，跟人再次说：“这是妹妹，亲妹妹。”同事只得说：好，我信，我信。我捂着嘴笑，你看着我笑。在外人看来，大我十五岁的你，有点老成，真的像个父亲。
　　
　　 三
　　 董卿曾说：“世间一切，都是遇见。冷遇见暖，就有了雨；冬遇见春，有了岁月；天遇见地，有了永恒；人遇见人，有了生命。”
　　 十五年后，我才遇见了你，从此你梦里梦外都有我的影子。小时候的我，总是缠绕着几位哥哥们，霸占着你们的时间。
　　 直到1969年的冬天，你留在了城市，而我随着父母下放农村。记得那天，你成了“追风人”，跟随着载着我们的大轮船跑，一直到看不见我们的身影。母亲一双滴泪的眼，红红的，被父亲硬拖进船舱。
　　 那时的我，不到八岁，看着家人们的哭泣，我硬生生地将眼泪逼了进去，我不愿意在众人面前哭。也许我小时候太爱哭了，懂事后就很少哭了。
　　 那年的春节，你来看我们了，带着我喜欢的东西，抱着我，逗着我笑，我很开心。可是这样的日子几天就过去了，你走了。我望着你的背影悄悄地哭了。我想着你抱我时的那最后一丝温存，难以掩盖的忧伤与孤独朴面而来，那些美好的记忆一下子钻进我的心里，成为过客。
　　 回城后，我长大了。你错过了婚姻，成了单身。你将心中的爱留给了我，那时的你不再抱我，我也不再缠绕着你，因为我成熟了。兄妹情却从此深厚了起来，我也知道疼你了，时不时地去你的家里看望你。我的心里满满地装着你。
　　 可是，人生是个不定数。在2001年夏天里，你突然就倒下了。本以为，我买了靠近你家的新房子，互相有个依靠，可是，好日子只有一年另几天，你便摔倒成了植物人，再也醒不过来了。二十八个月后，在初冬里，你离开了我。
　　 我曾经答应过你，在你六十岁生日之时，我们一起去吃海鲜，坐在暖暖的饭店里，静沐暖阳，窗明几净，享受着亲情之乐。可是你却违约了，你静静地走了，留下孤独在尘世间的我。在那个冬天里，我的心情如冬意寒冷般凄凉，从此我将对你的回忆只能深藏在心里。
　　 你在我的生命里就像烟花般短暂，但你陪我一程，我自念你一生。怎奈我无法用文字来书写对你的不舍不依，但人生总有生离死别之时。在你离开的这些日子里，我最怕过的就是冬天，因为有太多你的身影和回忆。
　　 你会常常走进我的梦乡，你那一双动人的眼睛里溢满了对我的关怀与喜爱。你笑着离去，而我却总是在泪眼婆娑中醒来，独自面对漆黑的暗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