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唉，说你啥好昵？”上午九点一刻，梗着脖子，气呼呼出了家门。古乐凡长吁短叹，愁眉苦脸，撅起的嘴巴能栓驴。
　　 古乐凡的妻子阚小芳，是尧州市人民医院急诊科的主任，几年前就是主任医师专业技术职称了。她仁心宅后，崇尚医德，技术水平高，工作责任心强，还是省专业技术拔尖人才哩。今年，临近春节排班，她仍然二话没说，又把自己排在了除夕值夜班。其实，按医院不成文的规矩，像她这样科室主任级别或副主任医师以上的专家，是不用亲自值夜班的，只需在家听班就行了。可她在过去的三十一年里，有三十个除夕坚持在急诊科夜班岗位上。唯一一年除夕没值夜班，还是在儿子结婚的那一年……
　　 阚小芳说：“人活一辈子，图个啥？所吃过的苦、受过的累，总会有照亮你生活的那一天。人奋斗一生，执着一世，带不走一草一木，带不走一分虚荣爱慕，百年之后不过是一捧黄沙。人不要总是拿着别人的地图，寻找自己前行的路。是啊，这个世上，每个人都是一道独一无二的风景。既然选择了‘救死扶伤’这个职业，我无怨无悔。”
　　 今天年三十，明天是初一。不到八点钟，家里的小餐厅里，阚小芳和丈夫古乐凡正忙活着包饺子。“叮铃铃”古乐凡手机响了。“哎，去接电话呀！”妻子催促他。“这，大过年的，谁呀？”小声嘟囔着，老古拍拍沾满双手的面粉，起身去了客厅接电话。
　　 电话是居住农村老家的父亲打来的。挂了父亲的电话回到餐厅，继续擀饺子皮的古乐凡眉头皱成“山”字，话少了，擀着面皮还走神。妻子阚小芳问：“咋啦？是老家的电话？”古乐凡只是点头，却不搭话。阚小芳追问道：“是家里的爹娘有事？”古乐凡摇摇头，还是不吭声。阚小芳有点急了：“咋，哑巴了？”见妻子话里带火星，古乐凡这才长吁口气，面无表情，似答非答：“嗯，能有啥大事。”
　　 长吁口气，阚小芳说：“没啥事就好。没啥事，那你的脸咋憋屈得像苦瓜似的变色了？”古乐凡撂下擀面杖，粗声粗气透着不耐烦：“变啥色了，就你多事！”阚小芳笑笑，柔声细语地说道：“咋不知好歹？开个玩笑咋啦，不是关心你嘛。”
　　 “唉，明个除夕，你啊你，图个啥？”古乐凡话里透着无奈，脸阴得像盆泔水，拉个长脸儿，耷拉着脑袋，掰起指头，如泣如诉：“三十一年了，每年除夕，说什么聚少离多，那是不曾团聚过，知道不？家是啥？还要家不？”撂下这不痛不痒的话，他突然停下手里的活，掏出一根烟，侧身低头，大口大口抽着，嘴巴撅成“O”状，不停“噗噗”吐着怪怪的烟圈儿。
　　 阚小芳见状，“扑哧笑了。“嗨，老古，咱老夫老妻的，恁多年都过去了，没见你抱怨过。今个咋了？不就是除夕值个夜班嘛，看你撅嘴能栓俩叫驴。多大的事，至于吗？啊……啊……”
　　 “哼！栓驴，还栓骡子呢！”在烟灰缸里重重摁灭烟屁股，老古直起身“咣当”带上家门，气呼呼地出门走了。阚小芳起身想叫住老古，可是来不及了，他已经“蹬蹬”快步下楼了。阚小芳纳了闷，思前想后，捋不出老古动了哪门心思。她自言自语道：“这个老古，发疯了？平日里挺会体贴人的，也不是一个小心眼的人啊！嗯，无风不起浪，肯定有缘由。”
　　  
　　 二
　　 扪心自问，阚小芳生出些许感慨来。她想风风雨雨的这些年头里，自己欠家庭的确实太多太多了！就说那年儿子高考吧，考试第一天，老古出发在外赶不回来，自己说好下班早点回家给儿子做好吃的，可是临下班的点，救护车拉来一位危重病号，一路绿灯进了抢救室。“救死扶伤”是天职，她没丝毫犹豫，关掉手机，第一个冲在了最前面……
　　 到了饭点，儿子不见妈妈回来，草草开水泡了一包方便面。晚上回家，儿子问：“妈，你把医院当成了家，心里只有病人！你不回来，爸爸不在家，害得我吃不上热饭，午休过了点，还差点误了考试哩。”泪水湿润了眼角，她近似哽咽地说：“儿子，对不起，委屈你了！可，妈抢救回来的一条命啊！”
　　 儿子话里透着些许埋怨，说：“妈，你就知道命呀命的，你知道吗？平日里你忙你加班，你以院为家，你把患者当亲人，这些我和爸爸能理解，没怪您。可是，你算过吗？多少个除夕，咱一家人没好好团聚了，弄得冷冷清清，家不像个家！”
　　 “家不像家，什么是家？”那晚，阚小芳辗转反侧失眠了。她想家是个放松身心的地方，是甜蜜的归宿、幸福港湾！家有相爱的伴侣、可爱的孩子，大事商量着办，小事能体谅。家不是战场，吵架不冷战，说笑不翻脸，再苦不发火，累了不抱怨！有家有归处、不畏惧、不孤单、心里安！这些年，自己为这个家做过啥？为了工作，忽略了老人，委屈了孩子，苦累了丈夫。
　　 阚小芳说：“其实人生有许多事，你是说不出口的，因为人生需要爱，爱是不能分心的，一旦分心了就会变得不完美、不完整。除夕，万家灯火团圆夜，谁不渴望一家人其乐融融，朝夕相伴呢？可是，自己作为一个医者，是守护生命要紧？还是一家团圆重要？什么都可以等，唯有生命不可等，没有什么比抢救生命更有意义的了。”在爱的天枰上，她义无反顾，把爱的砝码加在了“救死扶伤”的一边。
　　 她想多少个除夕没陪家人吃团圆饭了？因为在岗，缺席了亲人间的团聚，虽然有些遗憾，也是一种甜蜜的选择。每一个除夕，阖家欢乐的节日里，“救死扶伤”的医院里都少不了一群弃小家为大家，默默无私奉献的人。除夕的温情流淌在大街小巷的霓虹里，流淌在屋檐下的欢声笑语里，也流淌在一线默默奉献的广大医患的心田里，甜甜的，暖暖的，好感动，好温馨！阚小芳说：“刚参加工作那会，觉得自己还年轻，来日方长嘛，每年的除夕都是自告奋勇值夜班，把团聚的美好时光让给了离家远或年长的同事。”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儿子出生了。那年除夕，儿子不到一岁，阚小芳去医院值夜班，把患感冒的儿子撂给丈夫一人带。晚上十一点左右，儿子发烧，哭闹不止。古乐凡心如猫抓，六神无主，急慌慌给值夜班的妻子打电话，可她和同事们为了抢救一位被鞭炮炸伤的孩子，关机了。“又是关机，我的电话都不接了！哼！这是想干啥？”气乎乎地挂了电话，古乐凡决定去医院一趟，找妻子给发烧的儿子拿些退烧的药。
　　 室外，寒风凛冽，天空舞者精灵一样的大朵大朵的雪花。跨年夜医院的手术室里，无影灯下见证着阚小芳和医护人员的“速度与激情”，他们与时间赛跑，与死神博弈，用精湛的医术帮助患者跨过重重难关，赢得了一个又一个会心的微笑。有时实在累了，倒在手术室的墙角或趴在桌子上呼呼睡上那么一小会，就是对自己最美的慰劳，还能嘴角绽笑做个甜梦哩。
　　 古乐凡小心翼翼轻带上房门，匆匆离开了家。他竖起衣领，顶风冒雪，一溜小跑。到了医院，才得知阚小芳正在抢救病人。“唉，这当妈的是个医生管屁用？自己儿子病了都顾不上管！嘿嘿，习惯了，能说啥？”古乐凡一脸沮丧，咂咂嘴，无功而返。
　　 一来一回，一个小时过去了。古乐凡返回居住的家属院时，大门关了。“咣咣”的敲门声，叫不醒院内传达室耳背的赵大爷，咋办？古乐凡不得已翻墙而过。可是到了家门口，他傻眼了！原来他只顾急匆匆去医院找妻子，出门时忘了带钥匙。“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古乐凡束手无策，心里像猫抓。心里担忧家里生病的儿子，他不得已折身疾跑返回了医院。
　　 此刻，刚抢救完病号，阚小芳还没顾上片刻休息，刚刚打开一盒方便面，丈夫古乐凡就气喘吁吁，影子般出现在了她面前。阚小芳瞪大眼睛，满脸惊奇：“呀，半夜三更的，你咋来了！儿子那？”
　　 看着疲惫不堪，泡方便面的妻子，古乐凡心软了。他一路上想好的要当面说给妻子的那些气话、狠话，顷刻烟消云散。他怕妻子担心，不但儿子发烧的事，没敢吐出只言片语，还故意拍着脑门，一脸憨态：“嗨，儿子乖乖睡着了。我在家里憋不住，出门院里溜几圈。谁知，钥匙忘带了。嘿嘿，看我傻不？”
　　 “嗯，丢三落四的！不傻也精不哪里去。儿子恁小，把他一人丢家里。哼，你的胆，够肥的。一会，儿子睡醒找不着爹，万一有点啥闪失，看我能轻饶你！嘿嘿，不过你也辛苦了！给你钥匙，快点给我‘滚’回家……”阚小芳担心家里的儿子，话里透着歉意，迅速拿出包里的钥匙，在丈夫额头吻一下，催促丈夫要一刻不能停，立马跑回家。古乐凡“是是”应着，接过钥匙，快步离开了。
　　 古乐凡快步来到医院的一楼，拿了些退烧的药。临走，还不忘千叮万嘱药房那位熟悉的值班人员，说孩子发烧的事不要告诉值班的妻子阚小芳。
　　 后来，古乐凡说：“儿子生病发烧的那年除夕夜，当歉疚的妻子递给我钥匙的那个瞬间，我清晰地看到了她眼角里盈满的泪花花，那一刻，除了疼爱和自豪，我不知如何安慰她，心里所有的怨气顷刻烟消云散了。”
　　 那年，阚小芳因晋升职称，遭人告“黑状”，蒙受了莫大的委屈，她一个人躲在卧室里偷偷抹眼泪。古乐凡看在眼里，疼在心尖上。他推门进来，轻轻凑上去，搂紧她瘦弱的双肩，温情地劝慰说：“嗨嗨，多大的事？”要不，我给你讲个故事听。妻子泪眼婆娑，点点头，没吱声。古乐凡慢语轻声，娓娓道来。他说：公元六九二年，武则天为了虔心礼佛，下令禁止屠杀牲畜和捕捞鱼虾。当时，右拾遗张德喜得贵子，高兴之余，决定宴请同僚，宰杀了一只羊。结果，他宰羊宴请的事，被赴宴的一位叫杜肃的人告发了。朝会上，杜肃憋不住一阵窃喜，以为武则天一定会重重处罚张德。不料，武则天不但没有处罚张德，却当面将告密信交给了张德，还对他说‘以后请客，最好先看清人头，不要把好酒好菜拿去喂了背后咬人的狗’。”
　　 “活该！”阚小芳说句解气的话，“扑哧”笑了。
　　 见妻子变了脸儿，古乐凡来了兴致。他牵起妻子的手，深情一吻，像智者，似长者，附耳滔滔不绝：“个世上，本来就不缺少告密的小人。用他人之错惩罚纠结自己，迂腐不可取；学会宽容的人，心头定能生出花朵儿，这才是人生难得的睿智和旷达。像这种无中生有，当面不说，背后耍黑、使绊子，即害人不利己的人，今后的路就是自己堵了自己的路——没有了路。你说，谁还能与这种告密小人为伍呢。看人用眼，易走眼；靠耳听，多是谎言，只有时间才能证明一切！人生一路走来，一定要学会坚强，在跌跌撞撞中学会面对和担当。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不仅能帮你认清一个人，看透一些事，还能帮你医治心灵上的创伤哩。人这一生，就是过完一关又一关，谁敢说这一辈子没穿过漏裆裤子，谁没有跌倒狼狈的时刻，大不了啊！在哪跌倒，就在哪躺一会儿呗。你说，是不？呵呵。”
　　 身心像泛滥的湖水，潮汐般涌满暖流。阚小芳频频颔首点头，一脸妩媚娇羞的样子，花儿样被丈夫拥在臂弯里，眉眼舒展，气顺了，心宽了，人笑了……
　　 “嗯嗯，说的真好！”
　　 “咋？不嫌我叨叨不休？”
　　 “嗯，不嫌，没听够哩。”
　　 “耶耶，想听，还不简单嘛。今天，我是风儿，你是沙，缠缠绵绵呆在家，心窝的话儿敞开说……”
　　 “嗯……”攥紧温柔的拳头，轻捶丈夫的心田，阚小芳眯上眼，彻底陶醉了。
　　 呵护婴儿般，轻拍着臂弯里的妻子，古乐凡说：“驰隙流年，人生如梦。老婆啊，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仰望尘世苍穹，谁不是人间一蜉蝣？其实，这人吧，表面上的鲜衣怒马，不如内心活的富足潇洒。木心说‘好人的世界，总有一种糊涂’；白岩松说‘人生的两个基本点是糊涂点，潇洒点’。人生在世，三千繁华，弹指刹那，不管是阳光灿烂，还是久经风雨、历尽沧桑，健康活着的每一天，心要简单，守心自暖，活糊涂点儿，少计较点儿，凡事看开了，不为琐事儿忧，不为烦恼所困，才能舒服宽广，自在顺遂，何乐而不为呢？”
　　 古乐凡出口的话，像摇篮曲儿，凉乎乎，甜丝丝，入心入肺，进了妻子阚小芳的耳，听得她心生灿烂，如痴如醉。
　　 记忆的闸门一旦开启，就像决堤的海。回首经年往事，一幕幕酸酸甜甜的，不经意间，模糊了她的双眼……
　　  
　　 三
　　 “当当，当当”，传来轻轻敲门声。阚小芳抹抹潮湿的眼睛，小步快走，来到门口：“谁？”
　　 “我，出门急，忘带钥匙了。”推门进来，古乐凡手里多了满满一兜子娘爱吃的“蜜三刀”。
　　 阚小芳低声问：“去哪里？买恁多点心干嘛。”
　　 古乐凡轻声说：“娘爱吃，一会我就回老家。”
　　 阚小芳又问：“不是说好初二回家嘛，咋变卦了？”
　　 古乐凡回道：“嗯，这事等不得。”
　　 阚小芳急了：“到底咋回事？非要今天回。”
　　 “唉……”古乐凡叹口气，神情沮丧，声音低哑：“本不想告诉你，爹电话里说，昨天娘一直念叨我，不小心摔了一下。爹瞒了娘，问我今年能不能回家过除夕。爹还特意叮嘱我，这事不能告诉你。”
　　 “娘病了，咋不能告诉我。咋的？不认俺这个儿媳妇了？！”
　　 “嗨嗨，看你动的哪门子气！爹是说怕你担心念挂咱娘，影响你除夕值夜班嘛！”
　　 “这？我这就打电话，今年除夕，我说啥不值夜班了，咱一块回老家。”阚小芳眼泪汪汪，拿起电话。
　　 一把夺过来妻子手里的电话，古乐凡心平气和地说：“哎哎，亏你还是个科主任，全市知名的急诊科专家，啥觉悟？排好的班，咋能说换就换？”
　　 “可，我……”
　　 “我啥我的？我和家里都说好了。今个是除夕，我先回去陪爹娘。明天大年初一，我和爹娘等你回家。”
　　 “嗯嗯，爹娘，对不住了。今又除夕，儿媳值夜。三十二个除夕了，没能一次回家陪伴在二老身边尽孝。爹，娘，儿媳不孝，您不会怪罪吧！”
　　 此时此刻，阚小芳双肩耸动，梨花带雨，眼泪稀里哗啦。
　　 “哎哎，咋像个孩子！”
　　 古乐凡顺势揽她入怀，轻轻，再轻轻，拭去她脸上串串晶莹的泪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