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恋】饥饿(散文)
一
“哥,要花生么?熟花生,喷香的!”病房里三个患者被吆喝声惊醒,一齐举目看门口胸前挂着一袋袋花生的老者。
21床的老林正花甲之年,瞪着老者道:“我们几个,有你老?”
“哥,是通用称呼,我老行吧?”老者并不服气,老林无语了。
“哥,”我为了给病友一点支持,反唇相讥,“哥,你没看这是个治疗什么病的病房?都是忍饥挨饿的主儿,还吃得了你的花生?哥,你该不是来戏弄我们的吧?”老者干笑着。
同病房的人都是同病相怜,罹患胃肠病,进来就要挨饿,无一例外。先在一小时内喝掉2000毫升水,水中添加的是电解质,说不出是何样的口感,吞咽困难,入肚恶心。简单通俗地说,那东西就是泻药,要排空腹内的所有。我们几个戏称为“折腾人”。
“哦,饿?不讲道理,这不是六零年!”老者把我们牵拉到挨饿的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不能吃,闻着香,买一包吧。”他这样推销自己的花生,实在让人弄不懂逻辑了。我们笑老者显然没有接受正规的推销话本培训,很外行。
老林朝我笑,低声说:“这不是祸害人么!不能吃,只让闻,那简直就是大红苹果挂在一丈高,让你跳着也够不着!”
老林并不懂得“苹果理论”,这是教育学的一个生动原则,苹果挂在高处,让求知的学生垫一下脚,或者跳起来够得着,这是教师应该掌握的教学法则。也好,提前培养好食欲,出院以后找一架梯子也要够下来。我给他们开玩笑。
“花生香,不吃,也解馋。”我在其中和稀泥,老林白眼看我,充满了不解与仇恨似的。
看门口的老者,我生出了同情,怯怯地说:“好,多少钱,来一包吧!”我从桌上摸出五块钱递给他,他向前深深鞠躬,弄得我为难,手臂上还扎着吊针。我想起一段关于推销鞋子的传奇故事,硬要把鞋子卖给不穿鞋子的非洲人,也是打开市场的策略。老者硬要把花生卖给不能吃东西的人,也有道理可言吧。
老者满意地走了。老林说,不知他是怎么进来的。侧床的老张说,像个探视病号的,进来容易。我解开花生袋,一股香味溢出,三张床的病人都做着深嗅的样子,大笑起来,老林说,这不是自己作践自己么!
梅子可让人溢出酸液,花生的香让人生出饥饿感,可老者来得不是时候。我们几个差不多是同一天入院的,此时胃肠镜手术已经做完,还不能进食,真是饥肠辘辘。诱惑总是在需要的时候出现,当我们无法拒绝,只能用忍耐的品质来约束着自己。很多时候,人是需要战胜自己,而不是别人。买下那袋熟花生,我只想让自己坚强起来,考验一下自己的意志力。在病友看来,就是恶作剧。
打完吊针,老林忍不住,从柜子里掏出一个塑料袋,套在花生袋上,密封好,塞进了柜子里,香味消失。我看着无言,只能发笑。
“若是六零年,送袋花生,我得叫他是爷爷!”老林也是从那个时代过来的人,深有感触,也不免勾起了我对那个时代的回忆,尽管伤痛得让人垂泪,却控制不住怀念的思绪。
二
赶上大饥荒,我4岁。懵懂的记忆里,只存留着一张褪色的画面。我们家的老屋正厅中间安一盘石磨,那是农家赖以生活的“磨神”,直到我念书的时候,妈妈还是这样指着石磨说这个词,我对神的敬畏感从石磨始。妈妈说,没有这盘磨,就等着挨饿。这是她的生活理念,尽管没有道理可言,可我尊重她的饮食观。
妈妈穿着褪了色的蓝布对襟夹袄,就像电视剧里上演民国时期的女人模样。磨盘上方一酱色的瓷盆,母亲踮着小脚,用两手和着盆中的“面”,那时,我没有饥肠辘辘的体验,只是好奇,便从旮旯里搬来一只小板凳,一手扶着磨盘,一手握住盆沿,探头去看。哪里够得着,结果,瓷盆被我掀翻落地,碎成两半,我也摔倒在地上。
妈妈顾不得揍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嘴里念念有词,大约是说一些可惜和抱怨的话。我清楚地记得那个场面,她将那半大点的碎盆弄好,用双手从地上捧起草面,往碎盆里放,泪水滴落在草面里,我知道惹祸了,也放声嚎哭,加重了悲怆的情境。年龄稍大,说起“吃草面”的事情,妈妈说,那是我们家最好的饮食了,里面有地瓜梗碾成的面,还掺和了榆树钱,要比花生壳磨成的面好百倍,打碎的是一顿饭的瓷盆,简直就是打碎了一家人的生活!用现代人的说法,那就是我们家的“美食”,即便是只能果腹,也是最美的食物,口味退居其次,要的是活命。真的,在那样的岁月里,草根就是佳肴,千万不要幼稚地认为,这个佳肴是我们喜欢的山药、竹笋。
饥饿,从我幼年就开始了,仿佛是人生应该相伴的生活状态,就像一把剪断脐带的剪刀始终张开着口子,剪着生命的枝丫。一直到我读书毕业后参加工作,才基本上告别了那段特别挨饿的日子。妈妈说,我四岁那年,她用家里唯一值钱的“十六两”的秤称了我,只有26斤!我无法还原那时的样子,我想起我外孙出生长到四岁的称重,是42斤。我应该是瘦骨嶙峋。饥饿,在我们那一代人的心中,似乎成了一个特别的符号;节俭,无需特别叮嘱教育,时时想起挨饿的日子,就连桌子上掉一个米饭粒,也都要趁着孩子们不看见,捡进碗里。上学的时候,老师讲解“粒粒皆辛苦”的意思,我们都垂下头,对这样的句子的讲解,简直就是把我们送进苦难的日子,没有诗意,只有凄凉。
我常常想,如果上帝还在怜悯失落于人间的迷途羔羊的话,应该把目光,哪怕是余光,投向胶东半岛一角,这里没有高山阻挡着视线,踏着海面就可以驾到,可那时我的父母尚不知还有什么上帝,至多摆出祖先的牌位,念念有词地祈求着保佑幸福生活,他们的幸福很简单,就是填饱肚子,别无所求。但这样最底线的愿望也无法达成。长大以后听村子的老人说,那年,村子出生的小孩并不少,只是夭折太多,约有上百人。村东的一片被高树遮蔽的乱葬岗,没有墓碑,只有一块块临时插在泥土里的石头,老人说,每块石头下面都有一个生命。如今,那块地方已经被盖上了农家乐屋舍,那些酷爱村野之游的观光客徜徉于此,享受着田野的和风,沐浴着明媚的阳光,四处游逛累了,便坐在房舍里,品着农人自己烧制的果酒,有谁还会想起脚下当初是一片死亡之地。我曾经看过英国战地记者瑞安写作的报告文学《最长的一天》,是写当年诺曼底登陆战役的惨状,我想说,有谁来写《最长的一年》,记下1960年中国发生的那场旷日持久的大饥荒!妈妈总是在我面前说,那年的春天的脖子好长好长,因为饥饿,难以熬走春天的每一个日子,与现在我们感叹春天走得那么匆忙,形成了多么鲜明的比对啊!上帝啊,你连人们遭受的饥饿都不能拯救,羔羊迷途,你还能够拯救吗?不能,因为你只能怜悯。
在那个年代,饥饿使人的生活形态完全扭曲,人际交流成为禁忌,饿得连说话都成为负担了,还有什么心情做心灵的沟通,还有可能闲聊家长里短的琐事兴趣么。每个人,包括夫妻,都极少说话,无力言语,也怕消耗了微弱如丝的体力,甚至连眼神也要避免相触,因为生活的悲凉不可彼此传达感染,落落寡合就是人与人交往的状态。很多人都只能靠在墙根晒着不花钱的日光,岂不知日光更有助于消化,饥饿加剧,可不知因阳光作祟,眼前的温暖暂时抵御了肚子的饥饿,还感觉蛮好的。阳光之下永远有阴影,不必大惊小怪,因为阴影从来就没有远离我们。就像饥饿的时候,阳光就是掏空身体的魔手。
最苦难的日子里,只有挨门住的邻居六母还努力保持着笑意,妈妈常常说起六母的好,是因为那日双手捧着十几粒橡树果实送给了我的妈妈,说,掺和在草面里可以让食物劲道一点。多么珍贵的橡树果啊,岂止是劲道,更加深了邻里之间的感情,坚韧靠的是彼此照顾,挨饿的日子更容易显露出乡情的珍贵和人情的温度。妈妈死后,我不能报答她的养育之恩,每年特意回老家都要提着礼物去看望六母,那十几粒橡树果的情,我一生也难以偿还,六母作古了,希望她记得我,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孩子。
三
在我青春的时光里,饥饿始终是一把刀,伤胃伤肠伤心。我读高中的时候,正逢整日里“学工学农”,我们学校的农场在一片盐碱滩涂上,我们去垦荒种地,我第一次得到了吃饱的机会,而且那才是真正的免费午餐,一辈子难忘。午饭到了,食堂蒸了八两一个的大馒头,就像一只枕头,软软的,我想抱住在怀中,食堂的陈师傅持刀要切断,我急忙制止,要求一个都给我,他瞪着眼珠子,表示惊讶,说,先吃一半,等你吃完,我一定再给你。他没有失言,八两馒头进肚,我知道,战胜饥饿,只有馒头可以。后来,我问自己,我贪婪么?无法定义为“贪婪”,我真的原谅了自己,因为我不想挨饿。多么朴素的想法,我满足过。因为曾经的一个梦,梦中我就抱住了一个大大的馒头,吃饱饭的愿望可以成为梦境,有时候我觉得好心酸,可那份幸福也在其中啊!
因饥饿,我的青春有了痛,因为要填饱肚子,我生出了梦想,一定好好念书,将来有个好饭碗就可以了。在烟台读书的日子里,好在因我读的是师范院校,伙食是国家全额供应的,可肚子只有半饱。妈妈知道我挨饿,每到秋收,她就持着小镢头,到秋收完了的地里复收地瓜,再切成地瓜干,捡出上好的,等我放假推到粮管所去换粮票。烟台的烤饼,成为我青春里的最爱,我不能每日去那烤饼店,怕粮票和钱不够,只能忍住饥饿,在实在难以忍耐的时候,去买只烧饼,最便宜的,5分钱一个,外加2两粮票。想起这段岁月,我觉得太残酷,也因为妈妈复收地瓜而受了风寒,结果,让她在48岁的年龄上停止了呼吸!只为儿子不饿肚子,她不顾一切,每每想起,心如刀割。
母亲是贫穷的,但她的胸膛里永远有着最饱满的爱,饥饿考验着母亲的能力,但她没有输给饥饿!母亲在饥饿面前也显得无力,就像一棵老了的树,在不知不觉里掉了叶子,光秃了,最终扛不住艰难的岁月的打磨,轰然倒地,爱到了无力再爱,她在饥饿面前,孱弱的腰肢依然挺得很直很直!
毕业那年,改革开放初期的日子,让我的生活有了根本性的改变。第一个月,我在任教的学校食堂里,顿顿饱餐,月末算下来,我花了13块的伙食费,几乎是工资的一半,那些老教师一个月伙食费六七元就足够了,校长说,以后少吃点,上课的音量小点。校长哪里知道一个家境贫寒的孩子,得到这些是怎样的兴奋!灰色的生活突然有了阳光,有了稳定的工作,第一需要就是填饱肚子,别人已经达到了精神层面的快乐幸福,我的满足是解决温饱,足够了,那些年,就是每日上八节课(每天八节课,我任教两个班),也无怨言,因为满足感就是我工作的动力。我始终以为,一种动力来自朴素的愿望并不低微,是真实的心态,没有什么可丢人现眼的。
我误解了我的校长,工作不到一年,我的身体就开始发福了,再也没有饥饿感了,反而觉得难以控制自己了。饥饿感让我一味地满足肚子的需要,是一种可怕的报复,报复心不可有,我却无知,饥饿没有让我倒下,而饱食却埋下了病根。
原来,饥饿也是人生的一件不可多得的宝贝。正值中年韶华,我得了糖尿病,我询问专科医生,她说,病因难以断定,这是个世界性难题,可有一点,穷人的孩子最容易恋上这种病。为什么?正如我所言,当年忍饥挨饿,日子好了,就要无限满足肚皮,结果报复了自己,身体因为吃得太饱而难以承受,正常的机制被打破打乱,于是疾病因饱食而生。从瘦骨嶙峋到丰腴发福,不是生活档次的进步,而是患病的节奏。
四
我在北京进修学习期间,比较系统地学习了日本的教育体系与理念,更深刻地认识了这一点。一位研究日本教育的教授介绍说,二战期间,侵华的日军一开始大吃大喝,结果士兵行军作战笨拙,没有战斗力,指挥官发现这个现象,在军人中开始限制饮食。这个限令,在战后的日本教科书里再次得到普及,其中,类似我们的品德教育课本里就有这样的表述:“寝不可太暖,食不能太饱。”在日本,父母总是告诫孩子,少吃点。暴食暴饮,是伤害一个民族繁衍的隐患。我的母亲,可能和绝大多数的父母一样,总是告诉我,多吃点,吃饱着……我不能怀恨父母教育的失败,因为从饥饿里走出的人,深知饥饿对人的残酷,母爱之一就是要给孩子最温饱的生活,她没有错,错在我对温饱的理解太极端。
粗茶淡饭,不是贫穷的标志,而是健康的生活方式。之前,我理解太偏颇。现在,我懂得了,幸福就蕴藏在粗茶淡饭里,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常常成为我们生活水平的标准,可我们在这样的标准下,失去了人生的健康。感谢饥饿吧,尽管我们不想回到那个闹饥荒的年代,可我们没有珍惜这份健康的警示,不能不算一个损失。吃饱喝足,并非健康的方式,适度,既是我们行事的原则,更是我们赖以修身养体的尺度。应该记住,若要百病不生,常带饥饿三分。
就像排版一本书,留出段落间和每篇文章间的空行空白,既是视觉美学的舒服,也是留给文字在读者眼中灵动的空间,吃饭也是这样。空白是饥饿,可胜于满满。我曾经憎恨那段饥饿的岁月,其实应该感恩那时光给与我们的教训,如今,我不再对过往的饥饿切齿,只觉得自己意识浅薄,我感恩岁月,起码教会了我认识饥饿。真正的人生,应该忘掉温暖,忘掉温柔,忘掉一切享乐,而把饥饿、寒冷、侮辱、痛苦作为生活的恩赐和常态,如此,会感觉幸福常常包裹着自己。
感恩幸福生活,感谢饥饿,问候怀总~
老师您是可敬总编又是文友们心中,灯塔!
文字航船在江山柳岸一定会,一帆风顺!
再次祝福献上,早日康复健康,不为柳岸也为民族的文化传承!对您敬意无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