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恋】毕业那年(散文)
一
那年我中师毕业了。七月流火,整个假期燥热而漫长,知了像熟知我的心情,不停地在树上发出自己的呼喊,“深藏高柳背斜晖,能轸孤愁感昔围。”它的声音并没有舒缓情绪,听得我心烦意乱。没有风扇,整个村子里都弥漫着一股温热的气息。我家的后山,每天晚上都有乌鸦在孤独又狂躁地吼叫着。我不知道它们叫什么。群鸦争晚噪,哑哑噪夕晖。在农村里,听到乌鸦的叫声是不吉利的。我的内心总是有一种隐隐的担忧。我常常在黑幕沉沉的夜里,把窗帘拉开,漫天的黑色,就像被染了墨一样。没有星星,也没有风,更没有灿烂的灯光。
我在等待分配。工作分配,就像是给我的人生进行第二次审判一样。我会去哪里?我又能去哪里?我感觉自己的前途非常渺茫。按照旧制,我会分配在ⅹⅹ镇六所小学的其中之一。但这六所学校,只有一所镇中心小学在镇上,其余的都在十公里外的村子里。十余公里的路,并非公路,皆需翻山越岭。在这样的境遇下,那所镇中心小学就像是一颗璀璨的明珠,人人心向往之。
但我知道,镇中心小学于我来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我偶尔从村里到镇上,总是特地绕道小学门口,看看那围墙内的世界,缤纷的壁,宽敞的教室,五彩的宣传栏……我若是能进入镇中心小学,那该多好啊!哦,不,镇中心小学如果进不去,那就去边上的那个小学也可以,尽管离镇上有点距离……与我一同毕业的五人,对镇小皆有觊觎,这命运就如水中之月,令我惶惶不得终日——若去了最远的那个乡,我该如何是好?“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漫漫”,孟浩然的诗句,颇能代表我的心境。
等待的日子是漫长的。就像是走进了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路,路旁有山花烂漫,绿荫浓浓,前方却迷蒙隐约,如迷途深渊无所适从……我常常想起自己7岁求学,12岁离家读初中时的情形。那个时候,山高水长,天真浪漫,读书,是一件特别有趣的事情,15岁考上师范,恍如已经端住了一只公家的饭碗。然而,不曾料想,毕业后的分配,竟是迷茫的。妈妈整天唉声叹气,常常说:“要是我们家有人就好了!”我懂妈妈的意思。她说的“人”,就是可以指点迷津给予我命运用力一推的人。可是我们家世世代代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爸爸每天一早就扛着锄头出门,脸上的皱纹就如千沟万壑,眉毛下面的眼神愈发浑浊……
二
到底什么时候分配?会分配到哪里去?学区主任叫我们等。可是,我除了等,也不知道自己能够做什么。等,一日则有三秋长,但不等,又不知该往何处去。我躲在家里,翻开一本又一本的武侠小说,在刀光剑影的文字里寻找自己精神的慰藉。偶尔去后山,看整个村子在夏日里发出的绿油油的诡异的光。那山啊,把整个村子包围在其中,村子的小溪沉默地流到村外去,载不动我的愁绪。师范里欢乐自在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寥寥远天净,溪路何空蒙。”我却找不到“净”的境界,只剩下“空蒙”的茫然。我很担心我的命运也许就是翻越一座又一座山,到一个偏远的地方去……
突然有一天,村里的小店老板叫我:“花儿,花儿,有你的电话……”我家离小店大约两百米,小店里有村里唯一的电话。读师范的时候,妈妈常常用那部电话给我打电话。
会是谁?
“一花,”原来是师范班主任薛老师打来的。他兴奋地说,“一花,你被评上市优秀毕业生了,祝贺你!这个荣誉应该对你的分配有帮助,所以我特地打电话来跟你说一声。”
啊!这简直……简直喜从天降!“你一定要好好利用这个荣誉,来之不易!”薛老师语重心长地在电话那头对我说。我激动不已,放下电话,连忙跑到家里,告诉妈妈:“妈妈,妈妈,我评上优秀毕业生啦!薛老师告诉我,对分配有用!”妈妈脸上的皱纹顿时舒展了大半,喜笑颜开:“真的吗?那太好了!我们这就去找学区主任说说。”
妈妈有点迫不及待,我也是。我恨不得长了翅膀把这个消息告诉主任,然后——行使“优先分配”的权利,镇中心小学去不了,那距离我家一山之隔的村中心小学总能去得了吧!“优先分配,优先哪!”真好!我突然觉得村里的溪流总能带给我好运似的,我藏不住心中的喜悦,我抬头看看天空,从未有过的蓝,纯蓝,墨蓝,深蓝……每一种蓝,都在我的心底里划出了七彩的符号,我仿佛已经听见自己站在讲台上“指点江山”的情形,颇有一种“庶民心喜悦,小邑势尊隆”的意境。父母虽是农民,我却用自己的努力获得了“优先分配”的权利,那可是一把开门的锁呀!
我们决定立即去找学区主任,把这个讯息告诉他。
妈妈说:“总要带点东西去找学区主任吧?带什么好呢?”妈妈东寻西翻,终于在二楼的房间里找到一小袋农家粉丝。那是春天时爷爷和爸爸手工调制的。妈妈把那袋粉丝提在手上,总觉得缺了点分量。她从房前走到屋后,又从屋后踱步到房前,那一小段路,就像走了一整个世纪那么漫长。
“有了!我们家不是还养了几只土鸡吗?我们给学区主任带只土鸡吧!”这……还没等我反对,妈妈已经笑逐颜开,似乎那只土鸡,那袋粉丝,以及那个优秀毕业生的荣誉,能够给她实际上尚未成年的女儿带去一个明媚的前途。
那只鸡扑愣愣地在袋子里蹦跳着,叫喊着。我与妈妈步行五公里的山路,那只鸡就叫了五个公里。我们来到镇上,直奔镇中心小学学区主任的办公室。
主任那天正在学校。
三
我和妈妈一进主任的办公室,就紧张得说不出话来。主任看起来很是威严,我有点害怕。妈妈放下手中的粉丝和那只绑在袋子里的土鸡,说:“主任,我女儿评上优秀毕业生了,听说有优先分配权?”
主任看了一眼那个黑沉沉的袋子,土鸡在袋子里闷声不响。“有的。”主任愣了下,从牙齿里挤出了两个字。我顿时大喜,问道:“主任,那可以来镇中心小学吗?”主任笑了,说:“你刚毕业,你是不知道这里的情形。镇中心小学,人都满出来了,把人请出去还来不及。”
“那我去边上的××小学,可以吗?”我立刻放弃了镇中心小学的白日清秋大梦。那六所小学,我在心底里是排过名次的。既然有优先分配权,除去镇中心小学,其他的学校……我在心里打着“如意算盘”,就等着主任一锤定音。
“××学校啊,那你可去不了,那里已经有县教育局领导的亲戚去了。”学区主任几乎毫不犹豫地把我的“如意算盘”敲得粉碎。我头昏目眩,妈妈立刻悲声哀叹:“主任啊,不是优先分配吗?为什么我的女儿不能去××学校啊?”
主任说:“你们回去等着吧,再过几天,就会有结果了。”
妈妈忧心忡忡。我们离开主任的办公室,步行五公里山路回家。一路上,我们各怀心事。山风轻轻地吹过来,带着些凉意,未知的前程,还有未满十八周岁的我,都成为那个夏天最灼热的烫火。我们沉默地低头走路,快到家时,妈妈沉重地叹息一声:“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生活怎么就那么难。”
多年以后,回想起妈妈当初的那句话,那该是一位农村中年妇女积蓄了多少烦忧之后的辛酸?
等待分配的是我,焦虑不安的却是妈妈。我从未有过那种滋味——那么长的路,那么安静的我们。我走在妈妈的身后,虽隔一两米,却依然能够看见妈妈头上的白发一根一根的,凛凛直立。
我有了一个决定……
四
回到家中,我一改往日的沉闷,把自己从房间中拖出来,走到山野中去。农村里,处处青山秀水,我家的农田,镶嵌在这些蜿蜒的山谷里。我与父母一同上山,割草,除虫,沐浴阳光。累了,就在田边坐一会儿;困了,回家睡觉,偶尔“闲看儿童捉柳花”,努力让自己过得云淡风轻。
分配节点到的时候,我们去教育局拿介绍信。教育局人山人海,小小的办公室,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才轮到我。每个人都各怀心事,有的喜气洋洋,有的唉声叹气。那张小小的纸上,写满了决定命运的文字。教育局的人说:“已经决定了,把你分配到××乡中心学校。那可是把你当优秀毕业生的待遇分配的呢。”介绍信上的那个地名,我足足看了一分钟。我怕自己是看错了,但的的确确是的。这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意料之中,真是矛盾。不过,既知之则安之,内心的皇惑立刻成为了凛然的气度。有了介绍信,就意味着我是个“有身份”的人了。我的脸上火辣辣的,身上的火种似乎被点燃了一般,人虽还在教育局,心却已经飞跃山川原野,到那个遥远的中心学校去了。
嘿,难道这就是年少不知愁滋味么?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七八月份的等候,竟有点“赋新词强说愁”的感觉。命运不用你操控,它在那等候着你,你要做的,就是打点行装,勇往直前即可。拿着介绍信,我颇有一种大将风度,师范里站在高台上朗朗歌唱的气势,一点一点地回到了我的身上。
回到家,我对妈妈说:“终于不用等了,真好!”妈妈却很沉默,不说话。
××乡中心学校,就是离我家最远的学校,去上班,首先要从家里走五公里到镇上,再从镇上坐十三公里的路去××乡。而且镇上到乡里的车不多,一天一班,说是一个乡,实际上,乡政府所在地的常住人口还不如我村里的多。这也意味着,我要住在学校里,一周回家一次。
对于我来说,最大的挑战还是村里到镇上的这一段路。根据往返的时间来计算,每次出发和回来,只有两个方案,一是沿着公路走五公里回到村子,因为镇上到村里的车几乎没有;二是走五里的山路回到村子。而这条山路荒无人烟,其中有几百米的路凹陷在山上,路边有一座坟墓,小时候听大人们说,那坟墓旁曾经有人上吊自杀。往常多人一起行走的时候,走到那里,我都能够浮想联翩,更何况如今只能一人独行呢?我是断然不敢走那条路的。
开学的日子很快就到来了。妈妈挎着被单、烧饭用的煤炉把我送到了××乡中心学校。学校坐落在乡镇府所在地的最西边靠山的地方,学生尚未到校,学校显得极为空旷。绝大多数的老师都是住校的,那天已经早到了几位,都是镇上来的。
“你就是那个刚分配来的老师吗?”
“你不就初中生这样大吗?”
他们好奇地看着我,欢迎我加入他们的大家庭。
那天晚上,教师宿舍没有及时安排,学校的总务主任让我在别人的房间里暂住一夜。没有车,妈妈回不了家。夜里,我们母女挤在一张床上。陌生的床,陌生的房间,还有陌生的气息。夜里,窗外的青蛙发出清脆节奏的声响,给这个夏季空荡荡的校园增添了一份清幽的感觉。明天,这里该就是一片热闹的景象了吧?
妈妈许久未睡,辗转反侧。
“小囡,妈妈担心你一个人照顾不了自己,又要教书又要做饭。”
“不会,我优秀毕业生都能评上,难不成会饿死在讲台上?”
“你会不会永远呆在这个学校?”妈妈悠悠地问。
“不会,我会努力工作,争取早日调到镇中心小学去。”
“好,你在这里,妈妈也不放心。”
我在内心默默地对妈妈说:其实,在知道优秀毕业生无法真正获得优先分配之时,我便知道,想要与命运抗争,你必须足够强大,无论未来如何难测,我都将会手握清风,浩然前行。
第二天,妈妈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学校。而我,开启了人生中最初的工作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