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班走出车间，王大富的手机就响了，电话是堂兄王大康从家乡打来的。望着王大康三个字，王大富心里就有些忐忑。王大康每次打电话来，都是家族里有老人过世了。一旦家族里故了老人，意味着王大富必须请假回家帮忙办丧事。
　　 如今的农村，很多地方都成了空村，不要说年轻人在外面闯世界，就是中年人也大都外出打工了，村里只留下一堆老人和小孩。然而，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不会因时代的变迁而缺席。于是，白喜事就成了农村一大伤脑筋的事。村里有老人过世了，一副冷冰冰的棺木摆在厅堂里，除了孝家的人在灵堂走动，再难得见几个人拢来帮忙料理后事，冷清得让人打寒战。人在世上走一遭，最后落得如此凄凉境地，让村里眼看就要行将就木的老人们不由得悲从中来。哪天自己走了也是这样呢,怎能不叫人伤怀？作为村长的王大康，自忖如此下去，真不是个事，便在族里作出一条硬性规定，凡是本族有白喜事，在外打工的人，每户最少得回来一个青壮劳力帮忙办丧事，由他来打电话通知。如有不愿回来的，也绝不勉强，但是，丑话说在前头，今天别人的父母过世了，你可以不回来，到时你家的老人过世了，别人也会有样学样，人影子都不会回来一个！王大康的硬话让老人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却让外出打工的人叫苦不迭。有人远在新疆、西藏的工地上，更有人在非洲那边呢，你叫人家怎么办？就算在沿海打工的，也是有苦难言，毕竟自己只是个底层的一线工人，如果正碰上生产旺季,厂里赶货，不准假是完全可能的。而厂方也有他的道理，因为死者并非你的直系亲属。假如就为这事辞职回家，于情于理都是说不过去的，要知道，村里哪年不故几个老人？而现在找份称心的工作容易吗？王大康毕竟是当村长的，头脑活，见识多，又出一主意，解开了这道难题。如果真回来不了的，可以请人代你帮忙做事。假若自己一时请不到适合的人，我王大康可以帮你请，只是你必须付两百元一天的工资，给代替你在丧堂做事的人。这点子，深受村里老人们的欢迎，而且做为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保留下来。
　　 王大富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来到了浙江打工。在一家五金厂一做就是十年，从学徒做到了生产主管，并与一个湖北姑娘恋爱结婚，如今已有一崽一女。早几年把父母从家乡接到了浙江，一个帮他带小孩，一个买菜做饭，也算是一家团圆了。
　　 接通电话，王大富问：“哥，村里哪位老人过世啦？”
　　 王大康笑骂：“你个没良心的，开口就问哪个老人死了。呵呵，他们要是听到了，会骂你，是吃了你王大富的呀还是穿了你王大富的呢。你莫说现在村里那些老人家呀，吃穿不愁，日子滋润，都越活越有劲头了呢，哈哈！”
　　 王大富讪笑一声，调侃说：“那哥有什么好事呀？莫非政府要免费给我们农民建房？”呵呵。王大富也并非无中生有，他在新闻里确实看到过这方面的报道。
　　 王大康在那边又是哈哈一声，震得王大富耳膜有些发嗡，赶紧把电话换到左边。王大康紧接着说：“老弟，你是神仙啊！还真有这事呢。你听哥慢慢说。”
　　 王大富忙说：“我听着呢。”
　　 王大富对王大康要说的事很期待，甚到有有些激动。如今村里家家户户都盖了小洋楼，唯独王大富家还没盖。王大富家的土砖瓦房如同一只丑小鸭，在一群骄傲的天鹅俯视之下，畏畏缩缩，自惭形秽。当然，如今的王大富也不是盖不起新房，是他还没打定主意呢。到底是在城里买商品房，还是回老家盖房，让他很是纠结。他老婆一心想在城里买房子，有利于小孩的教育和成长。但父母坚决反对，说，崽啊，城里算什么呀，喝水都要花钱买呢。再说，人不能忘本呀，不管你走多远，根还在老家。我家的香火堂在大槐树呢！不回去建房子，就没地方安放祖宗神位，列祖列宗就成了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啦。这几年我和你妈荒疏了家里的田地，来这里帮你煮饭带小孩，家里的老房子就没人管了，现在只要天一下雨，我心里就慌得很呢，我敢打赌，下雨天，家里的房子肯定有四十八个天井漏水，说不定祖辈的神位都泡在水里呢。
　　 面对父母的悲情游说，王大富只是听着，却不表态。儿子不表态，父母心里就没底，生怕儿子被枕边风吹软了耳朵根。于是母亲就成天叨念大槐树村的好，人好，地好，山水好。父亲则相反，几天一句话都不说，喊他不应，问他不答，明显和儿子扛上了，打起了肚皮官司。王大富其实和老婆的想法一样，打算再过几年就在城里买套房，不为自己，而是为儿女的未来着想。但又想父母也不容易，一辈子都是为了他，不想让父母从此落下心病，就举棋不定了。幸好买房也不是急迫事，厂里分了两室一厅给他，俩孩儿也还小，此事就搁置下来。听王大康说政府真给农民建房，就觉得是大好事，如此一来，他的家庭矛盾就能迎刃而解了。
　　 王大康说：“老弟，你现在有空吗？我想多说几句呢。”
　　 王大富忙说：“有呢，我下班了，空着呢，你说吧。”
　　 王大康说：“那就好，我先怕影响了老弟的工作呢，我叔婶身体还好吧？小侄子们聪明可爱吧？”
　　 “好着呢，谢谢哥的关心。”
　　 王大康说：“应该的啦，叔婶身体好，我俩侄子聪明伶俐，是老弟的福气啊！是这么回事呢，不是今年村上又要换届选举了么，之前承蒙大家看得起，选我当了村长，虽说这几年没给大家带来很多实惠，但我对本村也算是尽了力的，比如我们村的公路硬化，那项目我是找关系搞来的。我想请老弟回来再给哥一个机会呢，我还想为大家做点实事，多跑几个项目回来呢。”
　　 王大富说：“哥，不是每次选举都是委托你帮我家填的选票么，这次还是交给哥，你看着办就好了。说白了，老弟就是个打工的，要天天上班才有饭吃呢，这事就拜托你了，你投谁的票我都没意见。”
　　 王大康在那边顿了顿说：“不是呀，老弟，这次上面又换了新花样，必须每户最少回来一个代表参加选举呢，一户一主，谁也不能代替。所以，我才想要老弟亲自回来支持一下当哥的呢。”
　　 王大富急了：“哥，我走不开呀！厂里刚接了个几百万的单，我作为生产主管，必须时刻盯着，出不得半点差错呢。”
　　 “哦，是这样啊！老弟，我知道你的难处，要不这样，沪昆线的高铁开通了，你坐高铁回来，只要四个多小时，你的上下车费哥给你报销，可好？”王大康的口气明显有些不悦了。
　　 王大富一听，脖子就有些粗了，急忙说：“哥你误会了，不是钱的问题，老弟毕竟是端着老板的碗，确实走不开呢。”
　　 放下电话，王大富也刚好走到了家。饭菜已摆好在桌上，母亲做了一大碗他爱吃的粉蒸肉，正在桌上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但王大富却怎么也提不起食欲，胡乱吃了几口，就歪在沙发上玩手机。
　　 王大富不想回家参加投票选举，是有原因的。堂兄王大康虽说是大伯的儿子，提拢锅子就是一家人，但他的为人，却是王大富所不齿的。不说别的，单是他对自己父母，哪有半点孝顺之心？说严重点，就一忤逆子！王大康两兄弟，他结婚后就分家单过，弟弟和父母过。自此，不管逢年过节，还是父母生日，他从没有过半点表示。更不要说分家时他亲口承诺的，每年给父母六百斤稻谷，三百元油盐钱。他女人二莲刚开始还知道过节过气和二老生日送点鸡蛋，表示个意思，可王大康硬是不准女人再送了，说父母偏心，多分了一间瓦房给弟弟。女人说，反正是你父母，你爱咋样就咋样，从此也就不送了。父亲病了，王大康身为长子，莫说出钱请医生给父亲看病，就连看都没去看过一眼。王大富父亲看不过意，说，牛死一把草，人死一剂药，我哥就只能眼光光的躺着等死！白养了你们两坨血！王大康厚颜说，叔，人来到了这世上，反正是要死的，我不信叔能活一百岁，就算真活了一百岁，也终究还是要死的！噎得王大富父亲直翻白眼。然而，就在他父亲过世前一年，他堂舅子调到镇上当了一把手，他高调参选村长，想不到竟顺利选上了。自从当了村长，王大康就开始爱面子了。父亲的丧事出人意料地大办特办，光是西乐队就请了三班，每班五千，花了一万五。请来送葬的队伍有一里多路长，铳炮齐鸣，长号大鼓吹吹打打，吵沸了天，着实热闹了一回。王大富的父亲在事后曾不阴不阳地说，莫说我哥生前没享到什么福，可死后还有这般风光，值啊！王大康认为叔父话里有话，戳了他的痛处，因此大为不满，找王大富父亲理论过好几回呢。
　　 王大康晚上又来了电话。开口就问：“弟，我叔在吗？请他接个电话吧，我有事和他老人家说呢。”王大富心说，还不是我没答应回去选你，缠我爸了？但还是把手机递给了父亲。
　　 王大富父亲接完电话，显得很兴奋。对正哄着孙子吃饭的女人说：“老婆子，我们得回去一趟，大康答应，只要这次他选上了村长，就帮我家的老房子翻新，国家补助两万元一个人呢，我家六人，就是十二万啊！”王大富母亲的双眼刷地亮了，一巴掌拍在膝盖上，连迭声说：“回，回去！好事，好事啊！”兴奋得脸上少见地泛起了红光。
　　 父母的决定，让王大富有些为难。他们一旦回去，小孩没人照管不说，饭菜也得自已做，老婆就只能请假在家了。可明摆着老板不会同意，老婆是管材料采购的，眼下正值生产旺季，进货出货忙不赢，厂里少不了她。于是和老婆商量，决定还是自己回去一趟。
　　 他向老板请假五天，老板一脸不乐意，只批了三天。
　　 临走前，父亲再三叮嘱说：虽然大康以前对父母不孝，但选票还得投给他，毕竟是自己家里人嘛，肥水不能落外人田。王大富说，您放心，谁当村长不是当？我反正要在这厂上班才有钱养家。父亲连声说，正是。
　　 高铁真是个好东西，又快又平稳，比坐飞机还爽呢。早上还在浙江品尝甜点，中午就能吃上正宗的家乡口味了。要知道，以前回趟家乡多不容易，火车不晚点也要整整坐十五六个小时呢。
　　 出了娄底南高铁站，王大富望着林立的楼盘和新建的商业中心，感慨家乡发展得真快，反而觉得自己上班的地方没什么变化，还和十多年前他刚去时差不多。
　　 呵呵，高铁这东西就是好哇，老弟回来的真够快的，我紧赶慢赶才赶上呢。王大富一转头，王大康已笑容满面站在了他面前。眼前的王大康很有派头，整了个板寸头，人显得格外精神，像老板，却比老板多了些官气。问候间，一根和牌香烟已递到了王大富脸前。王大富推回他递烟的手，笑说：“我还没学会抽呢。”王大康就不再客气，顺手给自已点上，连声说：“好，好，哥也要向老弟学习，早晚得戒了。”一手来接王大富肩上的小背包，王大富不给，说就一身换洗衣服，很轻的。可王大康硬是把包给拽了过去，背在自己肩上，手指一按掌中的车钥匙，路边一辆簇新的哈弗H6车灯应声而亮。王大富有点意外：“哥，都买上新车了啦？”王大康眼里满是笑意，口气却是不屑：“莫笑哥了，我们镇十八个村长，就我的车最拿不出手呢。”
　　 车子直接停在王大康自家车库。王大康老婆二莲很是热情，麻利地为他泡上一杯头春茶，旋即又端出一大盘水果说：大富你莫做客，要随便，我家就是你家，嫂子给你弄饭去。顺手一搙，抓住只正在她脚边悠然觅食的母鸡，转身进了厨房。那个麻利劲，处处显出她是个风风火火的能干女人。
　　 饭菜很丰盛也很可口。王大康打开一瓶湘泉酒，给王大富满上说：“老弟千里迢迢回来给哥投票，这份兄弟情哥心里记着，来，干了。”接着频频劝菜：“老弟，莫客气啊，夹菜呷呀，放心吃，这些菜都是纯绿色的呢，没施化肥没洒农药。鸡是走山鸡，吃虫蝼蚂蚁长大的，城里人再有钱，恐怕也难买到这些地道货呢。”
　　 三杯下肚，王大康的话就多了起来。用筷子头隔空点着王大富说：“老弟，我们老王家在大槐树落地生根三百年了，姓朱的那几个外来户也想来掺和选村长，你说，我们老王家能答应么？如果这次被他们抢去了，我们老王家的面子往哪撂啊！对吧？所以，只要老王家人心齐，哪里轮得到姓朱的来喝汤？是吧？”看着王大康势在必得的自信劲儿，王大富嗯嗯呀呀应着说：“嫂子的菜做得真地道，我回到厂里，只怕做梦都想着吃嫂子做的菜呢。”嫂子二莲满脸笑意地说：“那还不容易，你多玩些天再上去，嫂子天天做给你吃。”
　　 王大康很忙，吃完饭就出去了，说是去村上开会，为选举工作做准备。二莲不满地对王大富说：你哥是只花脚猫，整天不归家的。不过今天是真有事，明天就要正式投票选举了呢。
　　 下午，王大富向本家几位老人家挨个问好，并按父亲的嘱咐，给以前关照过他家的老人们分别送去了两百元钱。他双手递上去，口里谦逊地说：“因走的急，没时间买水果，让他们自已买点新鲜水果什么的吃。”老人脸上乐开了花：“说大侄子呀，碓臼当帽子戴，哪里承受得起哟。”却不肯接王大富递过来的红票子。王大富就直接把钱塞进了他们口袋里。老人心明眼亮，知道王大富是实心实意，就领受了这份情，连忙问他哪天回厂里。王大富当然晓得他们问话的意思，就撒谎说要多玩几天才上去，但老人执意要问个明白，要他说出到底是哪天坐车走。乡里老人纯朴，讲究礼尚往来，而且最怕欠人情，说世上最难还的是人情债。别人给了他们哪怕一点好处，也会挂在嘴上，叨念个不停。等问到了王大富回浙江厂子里的确切日子，他们心里就盘算着送什么给他合适，把钱回给他是不对的，又不能让他空着手走，得有个表示，想来想去，决定捉只土鸡给他，顺带送点土鸡蛋。他们能拿得出手，而城里人也能看得上的，也就这些土产品了。待王大富告辞出了门，他们就忙着找来装植物油的空桶子，在桶口下方横着剖开，然后往桶里放下一层鸡蛋，再洒上一层米糠，如此铺下几层，桶就满了。再把割开的口子复原，用透明胶纸绑上几道，仔细封好，恢复原状。这样，携带方便不说，就算上下车人多很挤，也不会轻易被挤烂了。把一切准备得妥妥的，只等王大富走了，总算安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