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爷是个猎人，笃爷也是个猎人。
　　 每当德爷取下墙上锃亮的猎铳擦拭时，村里人就知道，他和笃爷又要进山打猎了。
　　 德爷开始擦猎铳时，笃爷也一定在家里擦拭猎铳。擦完铳，笃爷还会细心地打磨铳子。自从跟了德爷，铳子都由笃爷打磨，德爷说笃爷磨的铳子有灵气。这种铳子是用小指头粗的生铁打磨而成，长约半寸，前端又尖又利，通体发出青幽的寒光，专为凶猛大野物量身打造的。对付麂子獐子，一把铁砂足够。
　　 这边，德爷的猎铳擦拭好，那边，笃爷的铳子也磨得让自己满意了。
　　 德爷把擦拭好的老铳挂上墙，用那把已看不出本色的瓦沙酒壶灌满酒，把酒壶坐在暗红的灶膛上。
　　 酒热到刚好，笃爷总是踏着这节点进了德爷家的门。进屋也不言语，径直坐下，端起热酒一饮而尽。然后背起家什一前一后相跟着进山，早上进山，断黑前回家，从不在山里过夜。这是他们自己定的规矩。每次进山，总有所获，不是两只麂子就是只大獐子，有次竟然猎了一窝半大的野猪。
　　 笃爷是德爷的徒弟，德爷五十五，笃爷三十五，因共同喜好成了忘年交。德爷两个崽都早已成家，孙子也比笃爷的崽大。笃爷迷恋打猎，耽误了婚姻，却全不在意，觉得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无拘无束的蛮好。但德爷急，四处托媒人帮他打探适合的对象。直到前几年才在德爷的撮合下娶了堂二婚亲，总算有了家。
　　 这天，地处龙山深处的大坳有人搭口信过来，一头三百多斤的公野猪伤了村人，要请德爷和笃爷去除掉这祸害。作为猎人，有大野物出现自然兴奋，何况还是请他们去为民除害。于是，他们相约进了山。
　　 德爷平时少言语，酒酣耳热后才话多。总以“真传一把口，假传一担书”开头。德爷不识字，也只能传一把口。
　　 德爷说，不管什么野物，都有它的生性习惯和活动规律。比如，兔子走回头道，野猪齐山脊跑，麂子爱走沟，老虫山中睡大觉。
　　 德爷还说，打老虎只要有胆，打野猪得准备副板（棺材）。所以，在真正的猎人眼里，打野猪远比打老虎危险。这次他们去对付的就是野猪，而且是头见人就红眼上扑的公猪。
　　 他们来到野猪出没的山林，德爷仔细勘察了野猪留下的痕迹，决定在它必经之道的山脊上设伏。猎野猪必须一枪致命，最忌它只受伤。一般的野兽受伤后只会设法逃命。但野猪不同，一旦受了伤，就会疯狂攻击伤害它的对象。碰上这种情况，猎人不死也要脱层皮，是打猎的大忌。两人选好伏击位置，交换眼神后，各自在相距约五丈远的灌木丛中潜伏来，单等这凶物出现。
　　 都说人老成精，其实，野物亦如是。大凡野物，活得愈久愈难对付，丛林法则中，唯适者生存。
　　 当野猪的庞大躯体幽灵般悄没声息出现在德爷眼前时，这个老猎人暗暗吃了一惊。这哪是只猪啊，简直就是一堵移动的墙！不远处的笃爷更是睁圆了双目，眼里不禁掠过一丝从没有过的怯意。来者不善啊！但德爷到底是老猎人，并没因此慌乱，反而更沉着。那货在离德爷约一丈远时，忽然立住脚，警觉地竖起蒲扇大的双耳，仰起头，露出两颗白森森的长獠牙，似乎意识到了某种危机。德爷抓住这一闪即逝的时机，冷静而老练地朝它的耳洞搂了火。然而，就在德爷扣响扳机的一瞬间，这畜牲忽然间偏过头，刚好躲过了这致命一击，铳子在它结实的脖颈上穿了过去。只见它的身子趔趄了一下，接着就稳住了，随即发现了袭击它的德爷，嗷的一声，箭一般朝德爷怒扑过来。它那把能撬动五百斤巨石的钢嘴，一嘴把德爷掀飞在空中，德爷如同一片被风刮起的落叶，飘起又落下。笃爷惊呆了，来不及多想，直接朝它头搂了火。果然子到铳响，快速无比。但在空中急速坠落中的德爷，身子刚好挡住了这一铳。野猪见另有帮手，嗷嗷叫着朝笃爷冲过来，想故伎重演把笃爷也一嘴撅上天，这次，没能撅到笃爷，却一头撞在树干上，轰然一声，倒下不动了。
　　 笃爷一把抱住德爷，吓得满脸惨白，五官扭曲，就像这一铳打在自已身上。德爷凄然一笑说，这家伙厉害啊！你得背我回去了，笃爷死命揪着乱草般头发说，德爷，我该死！德爷疼得歪了歪了嘴，吃力说，莫乱讲，是那该死的畜牲。那一嘴壳，咳咳，真厉害，要了我的命。
　　 铳子从德爷腹部穿过，血流不止。笃爷赶紧用随身带的止血药帮德爷封了伤口，再脱下内衣扎紧，背起德爷就往回走。
　　 当德爷放平在自家床上时，已经脸色苍白，奄奄一息。他示意惊慌失措的女人叫来两个儿子。他要两儿子在床前跪下，然后温情地注视了一会只顾伤心痛哭的女人，才把开始涣散的目光对着儿子，说，老子打了一世的猎，今天终于把自己给打了，也算是报应不爽，这事怨不得谁，更和笃爷无关。我走后，谁要有一丝半点对笃爷不恭，就不是我德爷的崽！俩儿子泪水长流，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应承了。此时，德爷脸上血气渐尽，缓了一会气，又说，你俩得向我发誓。兄弟俩双眼血红，头重重磕在床前的地上，说，爷，我们发誓不找笃爷麻烦，还和您在一样尊重笃爷，您就放心吧。德爷灰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断断续续说，这…才是…我德爷…的…种！随即合上了眼睛。
　　 笃爷痛苦得把头往床沿重重磕击，双目含血，却始终未说一句话。
　　 德爷走后，笃爷从此像变了个人。整日沉默寡言，不再擦自己那杆枪，连摸都不摸了，任它在墙上日渐锈迹斑斑。但笃爷每天都会把德爷的枪仔细擦拭一遍，再把帮德爷打磨好的那颗枪子儿擦拭一遍，成了笃爷雷打不动的习惯。
　　 这年，笃爷的独子终于娶亲成家了。办完儿子的婚事，笃爷叫来了儿子，说，崽，你成家了，我也就放心了，我得出趟远门。
　　 儿子问，去哪？
　　 笃爷说，去找一个人。
　　 笃爷背着德爷的老铳出了门。
　　 这天中午，村里人听到后山一声老铳的闷响。
　　 久违的铳声勾起一些村里老人久远的记忆，驻足凝望。
　　 有人看到笃爷倒在德爷长满荒草的坟前，笃爷用德爷的铳结束了自己。
　　 这天正是德爷二十年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