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画家阿本回来了。画家阿本是我同学，其实呢，画家是我们同学当年给他起的绰号。我们同学当初喊他画家，他就很得意，有点沾沾自喜。
　　 早年，也就是在九十年代，他独自到外面闯荡。开始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后来听我母亲说起，他先是到了广州，后又到了北京。阿本到了北京后，我们又有了联系，北京有我们同学。通过同学我得知，在北京，阿本经过同学介绍认识了一个高人，经过高人指点，阿本画艺有很大提高。
　　 阿本在我眼里，已经完全是变了一个人。
　　 我最后一次看到他，是在一九九四年。那时候阿本留着一头长发。我们同时住在一个大院里。这个大院住了很多人，当年，我们还是小时，同在一所学校上学，那时候应该是在一九六八年。学校老师们都因为种种原因没心思再教学生上课。我和阿本在图画老师指点下，突然就迷上了绘画。
　　 阿本走的那天，我和阿本自然又都想起了当年那些往事。阿本要走，我还有些舍不得呢。毕竟我们是很要好朋友。阿本早就告诉我说，他准备到外地闯荡一番。对此我也不理解。毕竟阿本已经分配到了一所中学教课，有了固定工作，我不知道阿本怎么又会生出了去外地的念头。
　　 这次阿本回来，我也不知道如何定义阿本的出走，或许他当初选择是对的。我问过他，但阿本却告诉我，本不是这样的。可究竟是怎么样的呢？他没说，我也只能猜测其中原委。
　　 阿本从外地回来，我下班从单位回到家，母亲就很神秘地告诉我说，阿本回来了。你不知道啊，他现在留着个光头，原来那长发，鬼知道他怎么都给剃光了，现在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个和尚了。
　　 我也有些暗自吃惊。阿本是很注重外表的人啊，不至于到了四十来岁这个年纪，就会将头发都给剃掉吧。
　　 我猛地在脑海里闪出了一张照片，要说起来，那张照片已经有些时候了。阿本在北京，从手机上给我发来了一张照片，是他穿着袈裟照的，光头，开始我也没在意，觉得这不过是他标新立异的表现。我认定了，阿本过不了多久会再次留长发的。那张照片我还保存在手机里。照片上，阿本留着一小撮胡子，典型八字胡，下巴还有一小撮山羊胡，一副仙风道骨神情。他当时是坐着照的，手中还拿了一根拐杖。我准备见到了阿本后，再把这张照片拿出来让他看看。吃过饭，我就优哉游哉到了阿本家。
　　 阿本父亲喜欢种花草，在那个不大的院子里，阿本父亲种了不少花卉和一些我不知道名字的草，我认为那些草简直太平常了，种草有些说不过去。可阿本父亲就是喜欢，他总是说，花草花草，是连在一起的，花离不开草，草也离不开花嘛。
　　 阿本父亲这种逻辑，有点让我哭笑不得。
　　 我们这个大院，是五十年代建成，我父母和阿本父母都是从外地来的，随着工厂搬迁来到了这个小城市。厂子是属于部委管，专门生产部队装备的一个厂子。我们住的这个大院外面，还有个院子，属于工人区。当年，这个院子是那些友好国家专家居住的，后来，专家们都撤走了，这些房子留下来，让厂里土专家们居住了。我父母和阿本父母都是属于土专家一类，好歹说也算是人才。院子里，有一条小路曲径通幽，小道两旁种着龙爪槐，藤枝蓬炸，像一把一把伞。我和阿本家也就距离百十米，夏日炎炎，走在龙爪槐树下，能感受到阴凉爽爽。不过到了晚上走在这种茂密树枝下，不免有种奇幻感觉。
　　 这里居住条件要相比外围那些工人区，要好得多了。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路灯透过树枝照在路面上，呈现出块块斑点，这些斑块，更加能引起人怪异想象。人的记忆就是这么奇怪，能在特殊环境下让人联想到很久以前的那些往事。我看着黑洞洞夜晚，眼前似乎出现了小时候我们一群孩子在草丛中捉迷藏的场景。
　　 我和阿本从美院毕业，一同分配到了本市两所不同中学教绘画。我想起曾经我画过一副油画，表现的就是孩子们天真无邪在玩的景象。当我拿起笔来勾勒草图时，很多人物形象突然就涌现在了脑海里。
　　 黑夜天际上空，一轮明月将柔和之光直接抛到我身上，我看到前方那些随着我走动的影子，鬼魅一般。我在思考着投在地上的身影，黑色的身影和我本人，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我呢？或许，人都会有黑影的一面吧。我的身影是不是代表了另外一个我呢？
　　 如果此时，阿本和我一样，走在了这条小路上，也同样看到了自己身影，他会作何感想？也许这次到他家去，也应该将阿本拉出来，一同走在这条曾经走过无数次的路上，感受曾经有过，但已经消失了感觉吧。
　　 阿本家门是半开着的，从门缝隙间透出了一丝亮光，有个身影在门缝里面晃动，从那副苍老影子我判断出，应该是阿本父亲。这也是阿本父亲的习惯，他总是喜欢鼓捣那些花草。老了，退休了，也就这点爱好了。
　　 有几次我从阿本家路过，门开着，阿本父亲坐在一张藤椅上，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一本书，那样子不像是在看书，倒是像在打瞌睡。一缕阳光照在他布满皱褶的脸上，我觉得那些皱褶都是阳光给刻上去的。
　　 上了岁数的老人们，总是可以从那些鱼尾纹采摘下一点，呈现出他们曾经经历过的故事。就如我，眼角那些在逐年增多的鱼尾纹，当我站在镜子前，会有一丝丝悲凉浮现在心头。或许阿本父亲听到了门外有脚步声，他将门拉开，一团黑影背着屋里灯光，整个脸型都在黑夜中变得模糊不清了。
　　 叔叔，我是小K。我来看阿本，他在吗？我走到门口，手扶着门框问。
　　 阿本父亲拉开了大门，门叽扭一声开了。阿本父亲扭过头喊了声，阿本，小K来了。阿本父亲说话，身子侧到一旁，让我进去。
　　 里屋传来了哼一声。阿本没有出来迎接我。阿本父亲低声说，这孩子。小K，你自己进去吧。
　　
　　 二
　　 阿本是单独一间屋子，我进到屋内，阿本正在聚精会神画着一副素描。
　　 阿本果然留着光头，在雪亮灯光下，他的光头显得格外醒目。阿本没有说话，也没有扭头，而是伸出拿着画笔的手，点了点旁边一张椅子，示意让我坐下。我默默地坐在了椅子上，打量着阿本画的那幅画。
　　 画纸上人物轮廓已经能让人看出来，阿本画的是女士像。我也是搞绘画工作的，从那个画纸上女士轮廓，我能看出来，阿本画的女士并不是个美女，不算是美女，而且还多少有点丑。阿本父亲也来到了阿本门前，他看着阿本的背影，嘟囔了句，小K来看你，你连一句话都没有。
　　 我转过头对着阿本父亲微笑说，叔叔，他现在正在构思，别打扰了他思路。
　　 阿本丢下笔，转身说，不画了，咱们两个好好说说话。阿本说完话，用手摸了摸光头。
　　 阿本又说，你觉得我留着光头好不好？
　　 我拿出手机，打开了相册，找出了那张照片，我看着照片，又对着阿本歪着头瞅瞅说，嗯，你还是照片上那个样子。
　　 门被阿本父亲轻轻带上了。
　　 庭院内有轻微脚步声，好像是走到了阿本窗前就停止了。阿本笑着对我说活，父亲脚步声总是让我有种恐惧感。他老是觉得我有些精神不正常，自我回来，看到我留着光头，父亲就用怀疑目光观察我。那目光好像爱克斯线一样直接透过我身体。小K，你说说，人是不是都会有这种感受？
　　 说完话阿本侧着身子蹑手蹑脚走到窗前，他偷偷从窗帘缝隙往外看。阿本对我说，我父亲没在。我说，或许是你神经过敏了。走到你窗前，就是在偷窥你隐私？阿本说，我是最讨厌别人打扰我了。听了这话，我多少有点尴尬地说，你这话是不是也包括我在内？阿本说，不、不，咱们是从小好友。在外地闯荡那些年，我每当寂寞难耐时，会时不时想起小时候那些往事，有人说，喜欢回忆往事，说明老了。小K，你说咱们是不是已经老朽了？我说，算是吧，到了咱们这个年纪，也算是老了吧。
　　 阿本从旁边桌上拿起一盒烟，从中间抽出两颗，一颗递给我，一颗他叼在嘴上，点燃了猛地吸了一口阿本说，想想真可怕，走着走着就老了。日子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人就快入土了。你说多可怕。
　　 我说，是啊，想起来几十年前，说往后几十年觉得不是个事，还早着呢。如今扭过头，那些日子简直像是掉进了黑洞里去了似的。再怎么也找不回来了。可我们实际上才四十多岁啊。
　　 阿本说，如今怪癖也多了不少，比如说，我留光头吧，还有这胡子，别人可能说我是神经有毛病，可我觉得这挺好。
　　 阿本用手拧着下巴那些稀稀落落的胡须，他眯缝着眼睛，像是在看我，又像是在沉思着问题。
　　 我把烟雾慢慢地吐出来，让烟雾缭绕在我眼前，通过那些冉冉升腾的烟雾，我也在琢磨着阿本此刻思想跑到了哪里。
　　 我猜想，阿本思想或许根本不在这间屋子里，在外动荡生活了几年，这间屋子恐怕是装不下他那些思想了。
　　 阿本走那年，我们都同住在学校单人宿舍，学校教室后面，是一排房，专门为了教师准备的单人宿舍，统共一间屋子。其实在阿本要走之前那些日子，我也从别人嘴里得知了阿本一些怪癖。
　　 阿本后来发到了我手机上那张光头，穿着袈裟照片，我看了后很自然就想起了阿本当年那些怪癖来了。有一次我到阿本学校找他，我不知道他具体住在哪里，在学校我问教师，有个教师对我说，最后一排房，你走到门口贴着有佛字，还有个大大的静字门前，那里就是阿本住的房间。
　　 那次我去是个热天，快放暑假，天气已经很热了。我走到门口已经头上冒着汗水。阿本房门却是关着的，开始我疑心他没在，可我听到了屋子里有轻微动静。门板上果然贴着那位老师说的图案。
　　 我敲了敲门，没动静，我又敲了敲，里面传来，你没看到门口贴着什么字吗？
　　 里面传来的声音有些粗鲁，我怔了一下，赶紧说，阿本，我是小K。门打开了，阿本探出头望了望周边，我看到阿本额头周围有圈细细的汗渍。我说，你怎么搞得这么神秘？好像我们是搞特务间谍工作似的。我来又不是和你接头的。
　　 我问阿本，你现在信佛了？
　　 阿本说，没有啊。我干嘛要信佛？我对任何宗教都没兴趣。
　　 我说，你不信，干嘛要在门上贴着一副佛字？
　　 阿本说，我就喜欢佛中那个静。
　　 我怎么也想不到，没过几天，阿本找到我对我说，他现在准备辞职，不想干了。
　　 我很惊讶地问，为什么啊。你这不是干得好好的吗？
　　 阿本有些声嘶力竭，他几乎是喊着说的，环境环境，我简直是受不了了。如果我再在这里待下去，我简直是要疯狂了。
　　 我劝导地说，你还是想想再说。先不要下定了辞职决心，咱们这个工作多好。
　　 阿本摆了摆手说，小K，你也别劝我了。我是决定要走了，不为别的，就为了我当初那些理想，我也要走。不然，等我老了的时候，我会后悔的。小K，当年我们在学校时，你不是也说为了理想，可以周游列国？咱们一起走吧。
　　 我没走，阿本走了。
　　 从阿本家出来，他送我到门口。我融入到了黑色夜色中，此时月亮仿佛也消失了，黑夜凝重的压迫着我。我感觉有种压力使得我喘不上气来。
　　
　　 三
　　 小Q告诉我，阿本这种病态是因为压力造成的。
　　 小Q是阿本谈的女友。她曾经对我说过，阿本精神状态令她实在是受不了。她说在阿本面前有压抑感。小Q对我说这些话，是她从北京回来后。她当初选择了跟着阿本走，主要是小Q喜欢阿本这个人，当然还有阿本的才华。可后来，小Q不再喜欢阿本了，不过她回来后对我说过，爱过一次，也知足了。
　　 阿本给我发那张照片时，正是他异常空虚，寂寞的时候。也是因为小Q离开了他。阿本在北京通过微信问过我，小Q现在怎么样了。他心里还一直有小Q，小Q在回来后没多久，又谈了个男友。阿本问的时候，小Q已经和男友结婚了。但我不敢告诉阿本小Q结婚的事，我生怕他再次受到重创，精神更加受不了。
　　 小Q结婚也没通知我，我有次在街上碰到了小Q，我问她怎么不通知我。她告诉我说，因为我是阿本朋友，她怎么都不好意思通知我了。
　　 小Q是那种很能引起男人色欲的女子。我不知道当初阿本是怎么和她搅和到了一起的，阿本本人，怎么说呢？从表象看，他是很能吸引女孩子的。坚挺的鼻梁，长发潇潇洒洒，脸型刚中带柔，小Q和他分手我都为他惋惜。
　　 那天从阿本家出来，走在深黑色的夜幕，我还在猜测，阿本画的那个女士会是谁呢？按照绘画人审美标准，他是不会轻易去画个丑女人的。很可能这个女人和阿本有着某种渊源。印证了我猜测没错，是在我再次到了阿本家，他告诉我的。
　　 阿本告诉我说，其实小Q结婚他知道。阿本并不仅是和我有联系，我们本市同学他都有联系，小Q结婚，他是通过同学嘴知道的。为了此事，阿本还埋怨过我，为什么不告诉他。阿本说，小Q走不是她的错，错就错在自己身上。阿本还说，如果我早点告诉他，他会送小Q礼物的。虽然不能成夫妻，可也能成朋友吧。对阿本指责，我保持沉默。我没什么话好对他解释的。我相信，即使是阿本给小Q送礼物，小Q也未必会接受。我也相信阿本给小Q送的礼物不会轻了，小Q怎么能接受呢？礼物轻了还好说，重了，她怎么对自己丈夫解释。很可能她丈夫会认为她和阿本还藕断丝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