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远房堂姑，和我父亲还没出五服，按老辈子的话说，提拢锅子还能一起吃得饭。我这堂姑后来嫁给了我细舅，也就成了我舅母。我们那个小自然村里总共百来个人，却住着四个姓的人，按住房的顺序排列，邹郭刘王，一字儿排开，延绵两三里路。村头住着邹姓的人，村尾住着姓王的人，中间住着郭刘二姓。也许是地方偏僻，老辈子人喜欢四姓互相结亲。几代下来，一个村子都成了亲戚。比如，我妈就是郭家嫁过来的，而且是上下屋，也就相隔十多米远吧。本来，我们去外婆家是最方便了，只可惜外公外婆我都没见到过，只从父母闲聊中偶尔听到一星半点关于他们的事，就连大我十多岁的哥哥也没见到过他们二老。不是他们过世得太早，而是怪我生得太迟，我是老八啦。我这细舅曾参加过抗美援朝，可部队刚过了鸭绿江，一场不期而至的病就先击倒了他，只得回国。我母亲说，是外婆拜菩萨心诚，菩萨用那法子救了他。因为在他走后，外婆整天以泪洗面，直至把双眼哭瞎了。眼睛看不见了，还是跪在菩萨面前整天虔诚地祈祷。我细舅虽然没发过一枪一弹，但到了老年，民政局还是月月发了钱的。他和村里大部份男人一样，秉承了山里人的忠厚，是个非常敬业的农民，不管什么农活，都做得非常精致。同样是犁田，人家的是犁完了就行，而他非要把犁沟犁得拉过绳一样直，密密的泥坯一页一页倒得整整齐齐，一眼望去，就像一本打开的新书，让人赏心悦目。插田就更讲究了，必须横直纵对。这样说吧，他是把农活当做件艺术品来做的，这是一种境界，非一般人能及。他人缘好，肯帮忙，在未成亲前是个口碑好的人。但自从娶了我舅母，人缘就大大打了折扣，兄弟姐妹也渐渐生疏了。
　　 我这堂姑或者说舅母，其实也是个天生热心肠的人，可以说村里所有人家的忙她都帮过的。只是没人肯请她帮，都是她自己主动帮的。这是很奇怪的，也令我整个童年都在疑惑，直至成年。不知她从哪儿学到几个草药单方，很灵的，关健时候能救人命。谁不小心给蛇咬了，被大马蜂蜇了，这都是能要人命的事。她这时俨然观音菩萨再世，慈悲得不得了，不用你说，只要得到消息了，马上火急火燎去寻了草药送过来。却不记得早几天都把人家骂得五恼七伤。谁家小孩背着大人偷偷下河玩水了，哪怕她昨天还在骂你家要砍脑壳的，要死绝人毛的，但这时只要让她碰见了，一定会严厉地骂人的狠话喊你们快上岸，直到把你们从水里骂出来。顽童们也有不听她话的，对她翻白眼，因为转天都跳脚骂了他父母呢。见骂没用，她就急急回家，再用骂人的方式把你们的行踪骂出来，没良心喔，大家张开毛耳朵听喔，我胆小呐，想要在河坝里当落水鬼吓我哦，没良心喔！听到她骂的人家就急忙清点自家小孩，结果自然是一个个给大人打个猫跳狗跳。所以，小孩也不喜欢她，背后都叫她学舌婆。虽然，她这样主动帮了人家，人家也不一定领情。最少表面上是漠然的。用时下的话讲，她是有点犯贱的味道。她喜欢翻古，陈谷子烂芝麻记得清清楚楚，她曾送过你点什么吃的，或她曾经帮过你什么，你早忘了。可不晓得到哪一天，她不高兴时，就一五一十骂出来，而且数目是会翻番的，一成了二，二成了四，一声“黄眼狗哟，吃屎不记数哩。”作为开场白，然后一路数落开来，让你后悔得脸都青了半边，恨不得把肚子剜个洞，把当年吃下去的东西取出来还给她。所以，也不能全怪人家无情义，不识好歹。
　　 她对骂人有天赋，知道谁家要骂什么话才有杀伤力，哪句话会让你最难受，她就骂哪句，使劲往你痛处捅刀子。而且，她之热爱骂人，也颇像我细舅之热爱农活，很艺术很专业，不但有板有眼，有时还能押上韵呢。再配合一些肢体动作，脚板在地上跺两下，巴掌啪啪两声脆响，再拖长嗓音骂一句。像个敬业的演员，做得一丝不苟。境界已到炉火青纯，接连骂三天也不坏嗓子，照样的响亮尖利。我们村的小孩，十有八九是在她的骂人声中长大的，让我们的童年生活不再单调。有时无聊时，就特别希望她骂谁一场，让我们有热闹可看。其实大人也一样，三天没听到她骂哪家了，会有意无意地来一句，咦，这几天都没见她骂人了？她不骂人反倒不正常了一般，我们村里，包括我家和我大舅家，没哪个不被她骂过。又从没有哪家女人能骂败她。
　　 曾经也有一两个刚嫁进来的新媳妇，可谓初生牛犊不怕虎，试图挑战这一骂王地位，结果不言而喻，都败北了。没有对手的她，是否有英雄寂寞的感觉就不得而知了。
　　 但有一次，她终于败在一个人手下，这是她人生历史上第一次吃败仗吧。她不是败在骂功上，而是败在人家的策略下。那新人是从外地娶进来的，其实也是我一个堂表嫂。好像是我这堂表嫂家老鼠多，她怕咬坏了娘家陪嫁的新衣柜，就喂了只小猫。小猫活泼顽皮，喜欢一惊一乍地唬鸡玩。那天下午，我舅妈正坐在家里无聊，整整两天没骂人啦，正空虚，机会就来了。她发现有一只小鸡不见了，她就说表嫂的小猫偷吃了她的小鸡，表嫂当然说没有。于是三句不对就接上了火，我那表嫂虽然结婚不久，但早已见识过了她的骂功。按理她是不会去上斗的，可她却毫不胆怯地交上了火，我怀疑我那表嫂学过毛泽东的游击战术，运用之妙，出神入化。她只偶尔骂几句，让我舅母好一阵骂。只要舅母一开口骂，她就坐下喝茶，就听仿佛骂的是别人，与自己无关。当我舅母骂得口干舌燥，也想去喝口茶润喉时，她立马又骂上几句，结果，我那舅母火气一冲，又跳脚骂了起来。而当舅母一接音，她却做家务事去了。舅母骂得白沫直冒，再想去喝口茶，她又紧接着骂上几句，把你激怒。你跳脚再骂时，她又坐下悠闲地喝上了茶，一整下午，舅母连喝口茶的工夫都没有，骂得快脱水了。幸亏我那在生产队收工回来的舅舅看出了端倪，到底是自己的婆娘自己疼，马上泡了杯浓茶放在女人手上，并提醒她上当了，她才幡然省悟。其时，已骂了整整半天没停歇过啦，累得也够呛了。
　　 我虽然喜欢看热闹，而她骂人时就是最好的热闹。但我并不喜欢她。听大人说，这次终于碰上了对手，输了阵，我也莫名的兴奋了一阵子。有次我在外面玩水，不幸被她看到，就屁颠屁颠到我父亲那里告了一状，让我晚上吃了顿饱饱的竹笋炒肉。后来我就是当面碰上也不叫她。我们不叫别的长辈会挨打，不叫她，没事。她其实对我并不坏，有时也给点零食什么的给我这个外甥大人吃，我和她儿子也经常在一起玩。但有次她骂我父亲，比骂别人更狠，什么红炮子穿的，雷打火烧的，都是些狠毒话。让我很生气。奇怪的是，历来脾气火爆的父亲，被他堂妹妹用这样狠毒的话骂，他居然一改常态，在家悠然地捧着水烟壶，啵啵啰啰抽水烟，一点也看不出生气的样子，或者就像根本没听见一样。后来听我娘说，在解放初期，有人到农会告状，说我父亲不满土地改革，要联合人变天。这还了得！马上被抓到了农会关起来，接着开公审大会，一经查实，就地枪毙。我母亲早吓得六神无主了，只知道哭。几个叔伯也心急如焚，又一筹莫展。就在这紧要关头，我这个万人嫌的舅母上台为我父亲做了生死证，证明我父亲根本没说过，本来她也是人微言轻，没人信她的。但碰巧农会主席前几天亲眼见她又跳脚又拍手地骂我父亲，我父亲气得要打她，还是这农会主席劝的架呢。所以他深信不疑，父亲也因此逃过一劫。
　　 我想，父亲对她的宽容，应该来自这里。
　　 我细舅七十不到就走了，村里人到现在都说，他是个好人。
　　 细舅过世后，她和儿子过日子，由于儿子受她影响颇深，人缘也就那样了。
　　 后来她儿子结婚了，她就在一边单独生活。日子过得倍儿落寞。
　　 早几年一病不起，就过世了。
　　 骂王走了，村里也越来越冷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