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一】赔你一只金凤凰(小说·家园)
一
俗话说“憨人有憨福”,陶应发老汉一辈子老实得像个榆木疙瘩,生的三个姑娘却一个比一个灵巧、出息。大姑娘陶媛是队里有名的“亮嗓子”,遇事谁也得让三分,丈夫是生产队技术队长。二姑娘陶婉中学毕业后在大队小学任教,丈夫是公社中学的副校长。这就有了一文一武。三姑娘陶姮呢?来了个“鲤鱼跳龙门”,一九七〇年进城当了工人,丈夫也相应地是某单位政工组长。在那些“穷过渡”的日子里,陶姮常常给家里捎来一些不要肉票的肉,不要肥皂票的肥皂和火柴。这事惹得左邻右舍十分眼馋,都说陶应发不知哪辈子积的德,落了几个这么能干的女儿。
眼下,陶应发的幺儿子陶柱也成了人。可他没有几个姐姐造化好,竟一丝不差地继承了父亲的“衣钵”,老实憨厚,只喜欢闷声不响地干活。虽说如此,上门作媒的人却络绎不绝,有看上陶柱是独子往后不需分家的,有仰慕他威威赫赫的几个姐夫的,也有认定他是个勤快忠厚的小伙子的。
给儿子娶媳妇,也就等于是给家里定“接班人”,事关重大,非同小可。陶应发老夫妇俩不敢擅自作主,决定召集紧急“内阁会议”,让三个有见识的姑娘给拿拿主意。
此刻,大姑娘陶媛,二姑娘陶婉,儿子陶柱都按时出席了。唯独三姑娘陶姮还没有回来。大家坐在正午的梧桐树荫下,边嗑瓜子边等她。
江南水乡,平畴千里。所谓“农村”,农尚是,而村早已不复存在了。农民彻底拆毁百年老宅,面河临渠而居。房舍建筑随着屏障似的树木,一字儿排开去,犹如城市里偏僻的街道一样整齐、集中。
陶姮骑着自行车,顺着笔直笔直的干渠,风驰电掣而来。她三十岁左右、但按农村人的眼光看,顶多二十四五。初冬时节,人们大都穿上棉衣,她却只穿了件均黄色的尼龙衫,外套着银灰色的春装,格外年轻、矫健。那辆崭新的凤凰牌自行车,每个镀铬的部位都映出一个小太阳,闪闪烁烁,炫目耀眼,正和它的主人一样容光焕发。
陶姮比两个姐姐更为逞强好胜。她十五岁就当过大队宣传队的队长,常常把一些二十来岁的队员们刮得哭鼻子。她虽然生在农村长在农村,却不安心于农村。觉得乡下太贫穷、太落后、太枯燥。她向往看起来更为丰富多彩的城市。凭藉自己得天独厚的条件加上一阵艰苦曲折的活动,她终于如愿以偿了。
听到远处一阵“当当”的车铃声,陶家的人一起站起来,走上干渠“夹道欢迎”。陶姮和她的自行车便像一位公主和她高贵的坐骑一样,飞进屋内。
老母亲巍巍颤颤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茶”,暗红色的沙糖均匀地撒在细嫩的蛋白上,这是陶家待客的“国宾级规格”,大姑娘、二姑娘很少有机会享受。
陶姮一边不慌不忙地吃着,一边听母亲介绍大概情况。她的目光朝全屋一射,落在角落里坐着的弟弟身上:“小柱,这些姑娘你都认识吗?”
小柱脸上微微发红,瓮声瓮气地说:“有认得的,也有不认得的。”
“有没有你喜欢的呢?”三姐相当威严。
小柱脸更红了,嘴唇动了几下,正待回答,——老母亲见儿子窘得厉害,十分心疼,急忙说:“别问他啦,主要看你们几个姐姐的意见。”
陶姮含笑转向两位姐姐:“你们先说说看。”那神气正像内阁总理主持会议一样。
大姐陶媛梯子蹬般的五个孩子,家务事千头百绪,她想三下五除二发表了意见然后回去摸园子喂猪,便立刻接口遭“依我看,只要人老实、会过家、肯吃苦,再加上脾气温顺、孝敬老人就行了。咱们姊妹都没在跟前,侍候俩老全靠她哪!”
二姐陶婉在家里文化水平最高,她沉沉静静地说:“也不能太老实。小柱本来就是个‘闷头喙’,再来一只‘缄口鸟’,岂不尽受别人欺负?还有一条,起码要是初中毕业生。往后农业生产越来越现代化,没有一定的科学知识怎么行?再说,文化水平高对后代的培养也有好处。你们不知道,幼儿早期教育可重要哩!”
这番话说得大家连连点头称是。老母亲急切地附和道:“占一条占一条。如今不光耕田耙地,上肥治虫,就连喂猪养鸭也有好多鬼名堂。到处都印着蛐蚕一般的洋号码字。我这个媳妇哇,一定要是个文化高的才行。”
唯有陶姮脸色立刻垮下来。“头版头条”占惯了的,怎容遭人冷落?她明知道自己是初中没毕业就回队当了宣传队长的,而二姐是高中毕业生,总爱表现得水平最高,眼光最远。她不喜欢有人向她的优越地位挑衅。
善于察言观色的老母亲一瞧三姑娘的模样,晓得自己犯了错误,忙问道:“幺姑,你说呢?”
陶姮竭力用权威性的口吻总结道:“姐姐们讲的当然都有道理。不过还有最重要的一条:人样儿一定要体面些才行。咱们家虽不是什么名门大户,可在这一带也是乡亲们瞧得起的。新媳妇坐在席上,走在街上,站到人面前,决不能让别人悄悄地指长议短。”
众人屏气静息听着,彼此心照不宣,都知道所谓“瞧得起”是指的什么。
“哎呀我的天!若是娶进门来,或是胖,胖得像个肉蛋蛋;或是瘦,瘦得像根钓鱼杆;或是矮,矮得像个泡菜坛;或是黑,黑得像块焦木炭,——那成什么名堂!”
二姐陶婉“噗哧”一笑:“倒蛮押韵呢!可是介绍的这些都是乡下姑娘,挑、扛、捆、绑,样样都干,暴晒暴淋、家常便饭。够得上你这几条的恐怕微乎其微哟!”
陶姮把薄薄的嘴唇一撇:“只有你!哼!深山才出俊鸟沙!”
大姐陶媛接口道:“是呀是呀!瞧咱们三妹,还不是农村里生农村里长,可是若往街中央一站,嗬,就连剧团里的演员也得回避三分哩!”
陶姮恼火地把她一瞪:“大姐你真没水平,瞎扯我干吗?”
母亲连忙打圆场:“别疯啦!就把这几家姑娘评论评论,定下算喽。”
二姐陶婉对旁边一声不吭的弟弟说:“你的意见呢?咱们都是敲边鼓的嘞!”
陶柱的脸刚刚还成本色,听到问话蓦地又飞红起来。他只害羞地微笑着,并不回答。
大姐陶媛厉声道:“叫你讲你不讲,待会儿咱们定了案,可不许你说是包办婚姻哪!”
陶柱踌躇半晌,才开口道:“只要姐姐们坚持这几条,我保证就是她!”
“她?谁?”众人大惊,齐齐追问道。
陶柱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出“她”的名字。
“要是咱们商定的不是‘她’呢?”二姐问。
“不会。”陶柱满怀信心地回答。
众人只好撇开他,头碰头,腿碰腿,仔仔细细商量起来。
二
反反复复,细斟慢酌,直到掌灯时分,陶老汉收工回来嚷着要吃饭,几个人才算初步统一意见。
把最后结果告诉陶柱,果然就是那个“她”。
这位中彩的,好运气的姑娘名叫董舜敏。
陶姮自从春节参加了弟弟的婚礼,直到七月份,差不多半年没回过娘屋。这段时间内,她的丈夫已升了一个局的副局长。又是乔迁新居,又是置办家具,还要应酬客人,忙得她不可开交。所以有天碰到上街赶集的大姐陶媛,便请她到家坐坐,询问一下父母的近况。
陶媛一走进妹妹那琳琅满目的小客厅,浑身顿觉不自在。镜子般的水磨石地面使她难以下脚,因为脚上的那双布鞋沾带着一些泥浆和草叶。
陶姮的独生儿子小炬虽说才四岁,长得方头大脸,腰粗腿壮,自以为是天下第一名,叫他喊“大姨”,他偏犟着不喊。他大姨忙从怀里掏出一把糖果递过去。谁知他瞟了一眼,满不在乎地说了声:“硬家伙,不要。”竟大摇大摆走了。倒把陶媛闹了个大红脸。
陶姮无可奈何地瞪了儿子一眼,斟上一杯热茶,亲亲热热挨着姐姐坐下:“大姐,父母身体都好沙?咱们那个弟媳妹怎么样?”
陶媛正使劲用全身力气往沙发上压,看到底能陷多深,听到妹妹问话,一松劲,又被弹了起来。她狠狠一摆手:“唉!我说三妹,这个董舜敏可真是个厉害角色哇!她,把咱们家的老规矩全给破坏啦!”
陶姮吃了一惊:“怎么?她蛮不在行?”
陶媛“咕嘟”一声把那杯糖茶吞进去十分之九,一抹嘴巴道:“哼!说是媳妇,可比婆婆还厉害哩!”
陶姮急急问道:“怎么个厉害法?”
陶媛反问道:“这半年妈上过街没有?”
陶姮一想:“哦!当真沙,搬了家,妈还没来我这儿玩过嘞!”
陶媛接口道:“媳妇管住了呗!安排在家里织草袋,听说还定了指标,一年要织好多好多。爹呢,径直打发到公社给人家守夜,闹得没年没节的。至于那个不争气的柱子,干脆就是一团泥巴,她董舜敏愿怎么捏就怎么捏。”
陶姮火气腾地而起:“这还了得!”
陶媛索性从那个软囊囊的沙发窝中站起来,滔滔不绝说道:“咱们这几个姑姐,她也根本没放在眼里。就连我的几个娃儿到婆婆家玩玩,她也做眉做眼的,只当我看不出来,哼!”
陶姮听了这几句话,恍然大悟——这才是大姐恼恨董舜敏的真正原因。原来大姐虽然是出嫁,但她的五个小孩差不多都在婆婆家长大。如今六岁以下的三个小的,轮换着被打发到婆婆家来住。从前,陶应发还不算老,扛得一阵,二姑娘三姑娘也在家出工,倒不觉得什么;可是近几年俩老年迈力衰,姑娘们出了嫁,只剩陶柱一个硬劳力,再给这些外孙们“尽义务”,就几乎是一个无法承受的负担了。陶婉、陶姮心里都明白,但骨肉之间谁也不好意思讲出来。单单只苦了俩老。如今这个精明的董舜敏把敞口布袋紧紧,倒也合乎人情。
陶媛一瞧妹妹的脸色,知道在这个问题上与她立场有差异,马上朗声道:“这都是些芝麻大的事!还有更重要的呢!上月初,她出主意,要盖个新猪栏,说来年准备多喂两头。当然咱们全家都过去帮忙。你大哥多了一句嘴,说乘着有点下酒的菜,把杨队长几个请来喝几盅。我的天,你听董舜敏怎么说:‘我家砌猪栏请他们干吗?又不会帮你递一块砖搬一块瓦,碍手碍脚的。’我当时就反驳她:‘妹妹,可不能这么说!当初你二姐读书,三姐参加工作,多亏了这批人哪!’她呢,嗬,硬邦邦顶了回来:‘那是从前。现在实行包产到户,各负其责,人不求人一般大。没那么多鲜鱼嫩肉去填那些无底洞。咱们又不是没长嘴巴,不会吃。’你听听,这嘴像不像刀子!就说是包田到户,可耕牛、农具、种子贷款还攥在队委会手里呀,怎么就敢得罪人家?再说,谁能保证往后政策不变?那时候,只怕你八抬大轿去接,人家还不来哩!”
陶媛还在那儿指手画脚地高谈阔论,陶姮的心思却早已飞到别处去了。她只有一个感觉:董舜敏的所作所为冒犯了她的至高无上的地位。在陶姮的心目中,农村那个娘家不过是街上这个家的附庸罢了。只有她才有能力权力赐给那个家庭欢乐和幸福。可是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这个董舜敏,却想独出心裁,标新立异,而且在她毫无知觉的情况下进行。
陶姮大步走到日历本前,翻了几翻:“下星期五是妈的七十整生,我和小炬一起回去。”
一股临战前的豪情油然而生,陶姮踱到窗前,叉腰停立,犹如一位御驾亲征的君主,正要去讨伐某个胆大妄为、叛逆的将帅一样。
三
荆江沿岸一带,礼行很重,最时兴“走人家”。一个人从呱呱坠地,到抓周,然后订婚、结婚,以后每年做寿,直到咽气进棺材,都要请亲朋好友、街坊邻居大吃大喝,热闹一番。客人越多越荣耀。从好的方面讲.这是乡下人难得的“社交机会”,因为在农村,即使是至亲挈友,也不会无缘无故聚一团的;但另一方面呢,去走人家空着手可不行,少不得提点月饼挂面之类,这对于收入菲薄、家道拮据的人家,便是一个沉重的负担了。据说,早年,四十多年前吧,有位主妇曾收到一封包扎得十分仔细的挂面,她便把它从众多的礼品中挑出来,留着以后自己走了人家。谁知道那封挂面半年以后又辗转来到她手中,这次不吃可不行了。使她大吃一惊的是:那封挂面溜到沸腾的开水里竟然毫不变软,无动于衷。这位主妇迷惑不解地捞起一看,原来是些削得极细极细的竹签儿。你看,这是抵抗礼行的事。
近年来,随着上面经济政策变活,农民们被压抑的智慧和能力充分发挥出来,生财的门道道多了,这类小小的悲喜剧逐渐绝了迹。比如陶婆婆的七十寿诞,就比她的六十寿诞远为隆重。虽说正值农忙时节,因为田分到了户,各家自己安排,心中有底,所以来客接踵而至,堂屋里,摆了两桌流水席,上首是男人老头,下首是姑娘媳妇。至于那些蹦蹦跳跳的娃娃们,则统统安排在山墙边凉棚下,任他们大闹天宫。
正当人们杯响盘碰、你劝我拉之时,门外干渠上传来几串清脆的车铃声。那辆得意洋洋的“凤凰”车载着两位衣着华丽的客人翩翩而降。正是陶姮母子二人。
屋里屋外,人们不知不觉停箸放杯,齐齐把目光投了过来,好像他们是天外来客一般。
陶姮毫不在乎。她左手携包、右手牵儿,随口寒暄着,雄赳赳气昂昂闯进屋来。
老母亲急忙喜孜孜迎了上去,几个支客先生装烟递茶,众星拱月一般围住她。
陶姮并不理睬,她那一双锐利的目光朝全场冷冷地一扫,停在厨房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