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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雨在下(中篇小说)


作者:朱朝敏 举人,3928.7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463发表时间:2019-05-14 22:05:11

【流年】雨在下(中篇小说)
   一
   那天的情景,在以后竟反复播放。赫尔曼觉得自己不是在回忆,而是它们有脚,郑重其事地走到了眼前,她不得不观看。
   雨线纷扬,密集的雨脚下,七岁的她去学校报名。她打了伞走来,上坡时,湿漉漉的旧解放鞋不顾她的耐心滑出了右脚带倒身体,原本残破的伞柄彻底折断了筋骨。裹了一身泥水溜进校园,东看西瞧毫无主张,好不容易遇见熟人——是在自家所居宿舍楼前开经销店的女人,女人手牵的儿子那么小,也来上学了。她跟在那对母子后面,站在教学楼前看大墙上张贴的红纸,找到了报名教室。排队报名时,身边的同学都有家长领着,一身鲜亮,相互嬉闹比画着本事,隔离出她的卑微孤单。也许母亲来了情况会好许多,但母亲来不了。
   一个月前,母亲带她从江口镇搬家到城里,才在江城酒厂找到帮厨的工作,哪能擅自离开?请假离开也可,但那意味母亲失业母女俩没有饭吃她没有学上。母亲不来,她不怨也怨不了,只是勾着脏兮兮的小身体机械地移动脚步,内心的卑下无法比拟。轮到她时,嘴巴抖动厉害,半天才吐出名字赫二曼。
   赫、尔、曼——女老师握笔的右手停住,一字一顿地重复,然后写出“尔”字求证。二曼不识“尔”字,却认为老师的卷舌发音黄鹂般好听,慌忙点头。女老师年轻,娃娃脸,娃娃肤色,娃娃身材,声音也是娃娃类型。咦,这名字洋气耶。经由娃娃女老师肯定的洋气,真实得烫口,也成为拯救,狼狈如老鼠的赫二曼瞬间改版升级,她挺直了弓垂的筋骨,稳住了四处躲闪的眼神。
   “赫尔曼”的诞生与其说是一次偶然的错误,不如说是她自己的创造拯救。她下决心要维护这个事实。回家后摊牌,母亲嘴唇嘟哝声二曼,又慢慢吐出“赫尔曼”三个字,如梦初醒般自语,一样的调调嘛。算是同意了新名字。但二曼二曼的喊叫不经意就响起,炸着人的神经,赫尔曼一字一顿地纠正:没有二曼,我叫赫尔曼。母亲绷紧黑瘦脸,鼻翼扇动,呼哧着冒出热气。不是名字问题,而是……反正不久,再再纠正时,母亲翘起了右手食指,指尖尖戳到赫尔曼鼻头上。小小年纪就反了,你眼中还有我这个妈吗?自个儿改名不说,大人一说话还打岔,纠正起大人来,你这是犯上。赫尔曼固执地重复她的纠正。母亲见威风再次扫地,猛地勾手,敲了她脑袋一记爆栗子。赫尔曼脑袋一阵麻疼,眼眶不禁发热,但她忍住了泪水,咬唇哽咽道:不就一个名字吗?你脾气这样坏,嘴巴硬,要不他……也不会走。话音刚落,母亲彻底变脸,脑袋上的短发似乎根根矗立,太阳穴上面的青筋蛇般窜动,左右拳挥出,不管不顾地打来。嘴贱,有这么说自己亲妈的吗?我就脾气坏脾气硬,你再提他试试看……赫尔曼不跑也不动,只是木然接受。好吧,要母亲记住,二曼不存在了,只有赫尔曼,她就必须以疼痛为代价。
   母亲打了那么两下后,颓然住手。她木雕般杵在原地,与母亲僵持。许久,母亲冷静下来,吐口气,声喉哑哑地喊道,曼啊,不要再提那个人了。赫尔曼郑重地点头,当然,母亲不强调,她也不会再提不会再见那个人,那个人是母亲的禁区也是她的禁区。但是,赫尔曼借着挨打的委屈,也趁机提出要求:二曼不在了,我叫赫尔曼。母亲不再叫她二曼,也没附和她的纠正,而是叫:曼啊……
   “赫尔曼”虽一路磕绊,倒也渐渐根深叶茂。她与母亲从乡镇搬出,借居这个城市,因为母亲在江城酒厂帮工,户口还在农村,所以她读书每年要出借读费。母亲微薄的工资勉强糊口,为了保证她的学业,只能硬着头皮东凑西借,小学初中高中再高考,总算熬过。师范大学毕业后,分配回江城市技校任教,算是正式扎根城市。上班第一天的早晨,母亲难得地装扮了下,陪女儿吃了早餐,又固执地送赫尔曼出门到校园门口。离开时,母亲拍拍女儿肩膀。赫尔曼,我彻底放手了,以后的路全靠你自己了。这是母亲第一次叫她赫尔曼,她对着母亲转身离去的背影轻轻地说,赫尔曼这个名字在我七岁时诞生,此时看上去才名副其实。
   而母亲所说的“彻底放手”不能仔细推敲,母亲放手不了,在她与凌伟德结婚后,她怀孕生育女儿妙可,母亲一直在身边,直到妙可上了幼儿园后,母亲摊牌,要离开他们,说是以前的酒厂返聘她去帮厨。母亲这些年来老了许多,头发灰白,却还是那么倔强,根根矗立,身子骨瘦是瘦,却也挺拔。真正改变的还是脾气,自从赫尔曼结婚后,家庭格局发生了变化,母亲很少说话,即使说话,也是先递来探询的目光,再以犹豫的语气开口。赫尔曼心中无由地叹息。这些年来,母亲为了女儿,极力屏住她的嘴巴,学习沉默习惯沉默,这终究是“改变”还是……赫尔曼心口漫出隐忍这个词,而心尖尖上却莫名发疼。
   赫尔曼不同意。不是别的,就是妙可需要母亲看护。自己有早晚自习,周末还有补课,凌伟德呢,江城酒厂的推销员,时间上更没定准,出差是常态,家倒成了旅馆,这不,出门大半年了。凌伟德老家在外省,母亲已过世,父亲七老八十了,走路都打颤。而接送妙可,周末看护妙可,任一环节都不能疏忽,除了母亲还能有谁?
   妙可需要你陪伴看护,而我时间上也确实打挤……算了,权当我求你。母亲扬了扬眉梢,嘴唇还是没动。我们仨住一起,多么好,你一个人……我这做女儿的如何心安?母亲别过脸。我这个老太婆代替不了你们做父母的,妙可爸爸他……母亲吞回后面的话。
   他是在工作,总不能要他放弃工作在家看护孩子吧,他一个大男人,怎么也说不通。
   你说的没错,可自从有了妙可,他这些年来在家的日子算起来不过二十来天,特别是今年,快十个月没回家了。母亲看向赫尔曼,眼珠黄豆般凸出,里面的虹膜微微弯曲。曼啊,你可不能走我的老路。
   赫尔曼愣怔在原地,蹙起眉头。
  
   二
   国庆节,赫尔曼带女儿妙可上山东烟台探夫去。没有事先张扬的探亲,伴随淅沥的小雨,在酒厂办事处终于变质成铁板钉钉的寻夫事件。
   凌伟德年初就不住烟台办事处了,八月初知会我们,他要去泰国出差,走时带走了办事处所有资金,谁知一去不复回。烟台办事处负责接待的姑娘解释道。接着,一个东北小伙子赶来,他是凌伟德招来的帮手,搭档驻烟台办事处,凌伟德卷走所有资金,也卷走了他今年的所有收入。小伙子牙帮子咬出愤怒言辞,你也不晓得啊——敢情凌伟德真是大骗子,不仅骗了同事,还骗家人,大姐你知道他八月份到泰国,莫非你们两口子最后联系也是在八月份?赫尔曼垂下眼睑,羞耻和愤怒夹杂着摸头不是脑的空虚,炸弹一样在全身轰隆引爆,眼泪不争气地冒出。妙可吓得哇哇大哭。不哭,不哭。小伙子朝妙可摇摆右手,眼神执拗地盯着赫尔曼。是不是啊,从八月份后你们就没联系?
   赫尔曼猛然记起,九月份收到来自曼谷的快递礼物,有化妆品,有妙可的纱裙和美食。当时就打电话,不通,她又在网上留言,凌伟德回复,说在国外,电话一般不用,网络也是偶尔为之,九月中旬就回烟台,再聊。这不,国庆节就寻来了。这对于长年在外跑销售的家人而言,怎么也说得通。一番细思,羞耻顿时减半。
   也许他就是……哪里玩去了,并非失踪。赫尔曼再次拨打手机,不通,QQ也是一片死寂。姐,我们也希望凌伟德不是失踪,但毫无音讯的情况下,办事处近三个月来几乎无法开展工作,我们联系总部,总部定义为失踪,扣除他——接待处的姑娘抬起右手指指东北小伙子——这哥们儿才是背运到家,下半年工资和奖金全部扣除,要为凌伟德买单……姐,你应该理解他的愤怒了。
   赫尔曼调匀急促的呼吸,极力在心中浮腾一个信息,凌伟德就是暂时失去了联系。这信息一旦浮腾,就水草一样招摇,痒痒地诱惑人,诱惑感官朝一个方向集中:等待。那么,还谈论什么。说到底,她现在最最重要的就是时间。转身找了一家酒店住下,带女儿在烟台玩满假期,每天在QQ上发出询问:我们来烟台了,你在哪里,凌伟德?七天假期结束,而重复的询问并排在QQ对话页面,齐整又凌乱,热闹又孤单。赫尔曼在七号搭乘深夜航班赶回江城,深夜的江城湿漉漉的,缠绵雨水加重了夜幕的深黑。
   掏钥匙的刹那,防盗门开了。等在房门口的母亲接过赫尔曼手中的妙可,看眼浑身湿透的赫尔曼,点点头,轻声说道,这雨一直下……去睡觉吧,明天一切言归正传。
   明天再明天再再明天……时间一下就到了年底。你要找回凌伟德,不管如何也要找回他。母亲在饭桌上冷不丁地说道,看过来的双眼直勾勾的,脸上黑皱的皮肤拧成一颗坏掉壳身的核桃。那消失了好些年的硬邦,瞬间死灰复燃。妙可吃惊外婆的口气,嘶了下嘴巴说道,外婆好恶(口气硬的俗语),凌伟德是我爸爸,他不见了?妙可眼睛望下外婆再望下赫尔曼。
   赫尔曼横了妙可一眼。瞎说,你爸爸哪里不见了,他去了泰国,泰国——你还记得,爸爸给你快递回来的裙子和零食?妙可不断眨巴清亮的大眼睛,似在努力消化妈妈的解释。妙可,你爸爸去泰国出差,出长差,泰国,记住没有?赫尔曼耐心而郑重地重复,强化妙可的记忆。她太不希望,女儿心灵从小就落下被父亲抛弃的阴影。这样的阴影……她的心兀地一横,必须必须杀死“不见,失踪,抛弃”等等词语的根芽,否则很快就会长成枝叶繁叠的大树,那密不透风的阴翳铁丝网一般,禁锢一颗稚嫩的心不过分分钟。她脸色紧绷,喉咙粗硬:妙可,你爸爸呢?马上回答我。妙可的双手在衣服上揉捏,鼻子吹出一个气泡,气泡出鼻就破裂,泪水与鼻涕同时涌出。母亲唉唉两声,放下筷子和饭碗,抱起妙可回到妙可的小卧室。赫尔曼满满一碗饭颗粒不剩时,母亲回到饭桌上。
   妙可睡着了,我们继续刚才的话,这样的事……你躲不了。
   没躲也没逃,我说的是实话,凌伟德就在泰国,只不过几个月来没有消息。
   曼啊,你说的没错,凌伟德还在泰国出长差,可你无法联系上他,是不是?没关系,反正他也是把家当旅馆,回来不回来,你和妙可早习惯了。问题是——母亲抬起眼睛,深深望了赫尔曼一眼。你还年轻,妙可又还小,后面那么长的路——赫尔曼抬起右手摇摆打断,你说到哪里去了。赫尔曼站起来,冲进卧室,啪的一声带上了房门。眼泪一波波地漫涌,喉咙又肿又痒,她张大嘴巴,一句话即将跑出,她赶紧伸手捂住,然后跌坐在床上。
   曼啊,你没事吧。母亲就站在房门边。
   幸亏及时捂住嘴巴。那些话——你被那个人抛弃时,我还没有妙可大,你为什么不再找人成家?母亲若听见不知该多么伤心。而赌气逞强的话,于母亲和自己都是伤害。说白了,就是母女那么相同,几乎翻版的事实,同样的命运,一再繁衍的经历,再挑出来说,尤其不祥。而凌伟德也许真如自己所想,在泰国出差,暂时失去了联系,如此而已。
   八月的泰国——脑海灵光一闪,她赤脚跳下床,开门,在母亲充满狐疑的注视下打开书房门,上网查询。八月,曼谷中心商业区旁的庙宇附近发生爆炸,多人受伤,十人遇难,包括两名中国游客,两位中国遇难者身份已公开,伤者可就说不准了。母亲送来棉拖鞋,弯腰帮赫尔曼套在左右脚上。
   泰国曼谷八月下旬发生了爆炸,有中国游客遇难。赫尔曼说道。继续搜索相关新闻,看了几个,觉得价值不大,啪地关闭页面。母亲小声建议,凌伟德可能真碰上了,你可以联系下,那些在泰国受伤的中国人,肯定有记录的。
   怎么联系?赫尔曼侧脸扬起眉毛。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这样强烈地要求自己弄清楚真相,虽然自己也很想知道真相,但真要去“弄”“清楚”,那么,一切都要实打实地公开。赫尔曼头皮一麻,脑袋摇摇。记录应该有,但受伤的人中,总有一些人,在泰国游玩并非自己出钱,还有不能公开身份的,这些人能隐蔽就隐蔽,能不说就不说,至于名字可以用假名。凌伟德卷了大量公款去泰国,多半不会用真名。
   母亲似乎不明白,垂下眼睛,努力思考“伤者用假名”的可能性。
   不必多想,没伤到严重程度的,到医院住几天就完事啦,而那些只伤到皮毛的,可能到医院报到下就走人,除非死亡,国家机关介入,才能弄清真实身份。赫尔曼耐心地解释,说着站起来。
   曼啊,你还是要去问下他……一旁的母亲不动,仍旧瞪着黄豆般的双眼。母亲的固执令赫尔曼刚刚走出书房的脚又停住。
   好吧。
  
   三
   三月底,银行卡上进了一笔钱,三万五的进账。几乎瞬间,赫尔曼想到了凌伟德。没错,就是他,不是他还能有谁会打来这笔钱?如此说来,他没死也没像气泡一样在人间蒸发,就是短暂性失踪,准确的表述应该是:暂时性与家人同事失却了联系。可他的人在哪里?
   银行查询半天,确定这笔现金的确是从泰国某个地方转来的。凌伟德肯定还在泰国,虽然他并没有留下他的姓名。赫尔曼胸口热腾腾的,她有些激动,再次拨打凌伟德的手机号码。手机那边传来的回复仍旧是,对不起,您拨打的手机号码是空号。刻板僵硬的女声从年初开始出现,她理应删除的,却在犹豫中保存了下来。事实再次证明,这个手机号码的确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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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读罢小说,掩卷而思。我在想,究竟有没有“宿命“”这个东西。如果说没有,那么赫尔曼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抛弃?他的父亲抛弃了她和她的母亲,她的丈夫抛弃了她和她的女儿,她的母亲又离她而去。如果说有,那么刁祺瑞在得知自己的母亲伤害了赫尔曼和她的母亲时,依然不改初衷,一心一意地要照顾赫尔曼和她的女儿。他是在为他的母亲赎罪么?他一开始并不知道母亲与赫尔曼一家的纠葛。其实,他的母亲已经为自己的罪行受到了惩罚,并用实际行动救赎了自己。赫尔曼的父亲,也在用自己的方式赎罪。所以,这篇小说的主题是关于命运、关于赎罪的。人生多舛,命运难测。有些时候,厄运来了躲都躲不过;但命运也有一半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要敢于挑战命运,要坚信“人好一切都会好”,善良的人最终都会得到好报的。小说围绕着赫尔曼的命运而展开,展示了命运的残酷,也展示了人生的美好;揭示了人性的丑恶,也揭示了人性的救赎。小说结构宏大,构思精巧,主题深厚,有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佳作,倾情推荐阅读!【编辑:燕剪春光】【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190521000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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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燕剪春光        2019-05-14 22:07:26
  雨象征着命运。但我是不相信命运的。人的命运与所处的时代,所在的家庭有关。最主要的还是与自己的性格有关。
有花皆吐雪,无韵不含风
2 楼        文友:山地731828829        2019-05-19 20:58:57
  描写人性的作品才有力量,这篇小说便是如此。
3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9-05-22 13:10:14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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