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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渔舟•光明】蜀道难(小说)


作者:鲁紫苏 秀才,2988.4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206发表时间:2019-05-14 22:47:32
摘要:她跌跌撞撞地走开了,一边走一边流泪。她知道,那是秦楚,两人都是黄土埋脖子的人了,见又如何,不见又如何?不想知道。可能秦楚并不知道,她离开学校时,已怀了女儿玉蜀……


   一
   尹麦19岁那年,嫁给了3岁的秦楚。那是上世纪的事情了,那年,新中国刚刚成立,一切百废待兴,在待兴之前呢,旧的习俗还是要遵循的,比如尹麦就是作为童养媳,嫁给秦家的。尹麦是大名,在秦家呢,大伙儿都称她为“麦子”。
   所以,麦子因比秦楚大很多呢,差不多四舍五入20岁了,但不管怎么说,麦子是秦楚那个拖鼻涕小儿的结发妻子。
   那时的麦子,一脸的稚气,两只幼驹一样的大眼睛,很温顺,嘴唇红润,看上去野花一样的芬芳。她常把小丈夫用又宽又长的带子束缚住背着出去玩儿,小丈夫睡了呢,她则把他放在床上,盖上薄被,然后坐在窗下做针线。有时婆婆进来,她抬头一惊,婆婆就笑笑,轻声说,做吧做吧!那时,举家都认为麦子是个很朴素很温柔的姑娘。
   那是一座小城,很小。秦家呢,就在这小城的街上开了一家布店,平时都是公公婆婆打理。日子过得平静而富足。
   七八十年前,小城是灰暗的。典型的北方城市暗淡的灰色。如果站在高处,你就会发现几条横平竖直的规规矩矩的街道把小城切割成大小差不多相等的矩形,夜里小城是一条沉睡在水底的鱼,青灰色的瓦,暗灰色的树,四面灰暗的夜色,把小城包裹的密不透风。当然,这是长大了的秦楚说给麦子的,那时十九岁的秦楚在省城读了二年大学,他望着远方,而此时的麦子则已是个略有沧桑的中年妇人了。他们去年春天圆了房,秦楚在家呆了一个多月,等春节回家时,麦子已生了一个女儿,取名秦文芳,刚满月。
   秦楚上学以后,麦子就在家看女儿。公公婆婆对她也很好。婆婆的手很巧,常拿来碎布头给孙女稍一拼剪,绣上朵莲花或牡丹花,大家把小文芳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像个小花仙子。女儿睡着的时候,麦子就做针线,或用竹撑子把素色的布绷紧,一针一针地绣花。日影一丝一寸地移着,偌大的院子,寂寥无人。她绣着绣着,就走了神,来到秦家十多年,秦家人对她客气,和善。秦楚也对她非常尊敬,小时候,常叫她“姐姐”,大了,却依然是姐姐,直到生了女儿,她感觉他的客气里有了些生分似的,是念书念的吗?
   她举起连着线的绣花针,在头发上擦了下,丝丝的响。已是夏天,院里院外地,远远近近地阵阵蝉鸣,让她无端生出一些怅惘,这日子,这大把的光阴,走得怎么这么慢啊。这知了,知了知了地叫着,叫得人心里阵阵发虚。
   这人常说女大十八变,其实男也是如此。在自己背上长大的小丈夫秦楚,小时候对她极依赖,她走哪儿都要跟着,连吃饭有时也会有她喂,笑得格格的。后来上学了,秦楚渐渐地不太与她粘腻了,他常常拿一本书读,声音非常好听,麦子很喜欢。她最喜欢听他读李白的那首《蜀道难》,蜀道难,难于上青天!秦楚字与字之间有意识地拉长,就像是布丝儿拔丝似的,让人揪心。有时会递给他杯茶,若给他个果子,然后他们互相笑笑,麦子这时心情是极愉悦的,听着他抑扬顿挫地诵读,自己一下一下地绣花,院子里几株茉莉开得正艳,芳香随着一阵风恍恍忽忽地飘进来。
   麦子看着秦楚毛白杨似的越来越挺拔,越来越壮丽,心里欢喜着,那天婆婆对她说,等秦楚去省城读书前,让他们圆房,不能再等了。麦子已三十岁了,自打十九岁就嫁过门的麦子,还是个姑娘呢。
   麦子至死也忘不了第一次和丈夫秦楚圆房的情景。
   那天,他们早早地睡了,和衣而睡,麦子有些羞涩,三十岁的女人,身体早已经召唤了太久这样的时光了,可是,秦楚累了,衣服也没脱就钻进软软的绣花被子里睡了,麦子不敢扰他,也贴着他睡去了。
   不知怎么的,秦楚小时候,她可以大声地呵斥他,训他,甚至在他淘气时装样子的要打他,可是,当他的个头儿像拔节的玉米似的迅速地超过了她,唇上开始长了青色的胡须,声音也变得深厚起来,她每每说话,要仰视他,才可以,心里既甜蜜又敬爱,仰视的不仅有她渐有些佝偻的身体,还有她变得卑微了的心灵。
   那天夜里,秦楚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条狗爬进了他的窗户,爬上了他的床,将长长的柔软的舌头,贴在他的脸上,小心地舔着。被狗舔的有点痒,身上有些热,浑身从头至脚地被狗的舌头点燃了炽热的身体,有一根细细地柔软的长线沿着他的血管穿梭着,这根线,是引线,身体更是燃烧得几乎要爆炸了似的,却找不见突破口,就在这时他睁开眼睛,看到了外面白月亮照耀下的麦子身体,柔软丰饶。
   就这样,秦楚爆炸在麦子柔软的身体里,满地是爆破后残骸,他觉得五脏六腑都被爆炸的巨大声响,身子空得几乎浮在水面上,心里却是满意的,仿佛是夏日在大太阳下走了好久的狗突然看到树下阴凉的惊喜。
   这天夜里,秦楚睡得很沉,早上醒来时,阳光已经烫烫地舔在他的前额上,屋时空无一人,不知何时,麦子出去了。
   有了第一次,第二次自然轻车熟路了,成年男女在对睡觉这个事儿上,有着和动物一般敏感的嗅觉,他老马识途似的,面对着麦子羞怯幸福的笑脸,他心里愉快极了。女儿秦文芳就在这段时间驻扎进麦子的身体里。
  
   二
   四年后,秦楚在省城一所师范学校教书。
   六十年代初,秦文芳已是个十四岁的中学生了。她不想离开母亲,就在镇上读的中学。她一天发现,沉默寡言的母亲麦子突然开始活泛起来。她也常与镇上的妇女们结伴去挖野菜,秦楚省下的粮食有时她还会周济更饥饿的娘家兄弟们,为了活命,该想得法子都想了。
   十来岁的女孩子文芳,身架几乎和麦子一般高了,虽然很瘦,她像她娘似的,平时很少说话,常低头走路。白布衬衫蓝布裤子,干干净净的,是一朵要开没开的花儿。
   那是一九六三年,全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大饥荒的漫长的绝望中已是第三个年头,那几年,全国死了很多人,不仅是乡村,城市的人里也都在挨饿。所有的城市,也许,除了北京和上海,都陷落在了饥馑之中。在秦楚的家乡,许多人都患上了浮肿病,皮肤肿得明晃晃,头脸都显得很大,像橡皮人,肚皮鼓胀着,隐隐看到里面青色的没消化掉的野菜。秦楚那年回家,带了一兜儿学校里发的馒头,看到许多饥饿的人,有人讨要,他心软,一路上都散尽了,泪也流了一路,他困惑不已,国家怎么了?老天为什么要如此苛刻?那时他心里从没料到更大的灾难在前面等着他。
   那年,家里能变卖的都换成吃的了,物价涨的吓人,他们的父母都先后离世,秦楚想把麦子和女儿接到学校一起过,麦子拒绝了,家里那宽敞的大院子她呆惯了,一想起自己要走在城市的街道上,啥也不做,她实在是感觉别扭。人们挖空心思地寻找吃的东西,没了粮食,就吃野草、野菜、树皮,饱腹成了他们惟一的追求。
   秦楚不说什么,好在他饭量也小,配给供应的粮食,还能节约下来粮票啥的寄给麦子。因为想着家乡的麦子和女儿,他配给的供应就显得紧张起来。在学校餐厅吃饭,常常是红烧肉如烟似的戒掉了,有时会要上一份清炒素菜,有时就是白米饭,或馒头,他端着盛粥的缸子,默默地坐在角落里吃,仿佛和这些饭有仇似的,恶狠狠地咽下,前额的青筋急促地凸起,喉咙里艰难地咀嚼下,喝一口粥就咽下去了。
   学校里老师和学生都在同一食堂吃饭,孤傲落落寡合的秦楚,引起了一个女学生的注意,女生名叫玉兰。
   女学生有天红着脸端着饭,来到秦楚面前,说秦老师,我的饭量小,分您一半吧,说着就把一份肉菜给了近乎一大半,米饭也拨了秦楚的饭盒里一些,秦楚有些惊喜,也有些不好意思。
   时间长了,两人就经常在一起吃饭,秦楚屋里有个煤油炉子,有时他们也会煮锅面条,洒点青菜沫儿,滴几滴油,沉默地吃着。慢慢地玉兰知道了秦楚的家事,原来他已经结婚了,而且娶的童养媳,玉兰心里就有些隐隐地忧伤。但她也没说什么,照常地省下供应匀给秦楚,然后再让秦楚寄给乡下的家人。
   那天,玉兰对秦楚说,今天是她的生日。秦楚非常意外,看到这个瘦骨伶仃的姑娘,脸上红晕晕的,他忽然想抱抱她。试探性地握住了玉兰的手,玉兰泪光盈盈的说,秦老师。
   这是个好姑娘,秦楚忽然感觉到,父母真不该为他娶个童养媳,懵懵懂懂地做了丈夫,他一直把麦子当做姐姐似的,这是父母作为爱的礼物送给他的。但是不管怎么说,也过了这么多年,麦子,已是他这辈子难以割舍的亲情了。
   ……
   谁也想不到,一场始无前例、声势浩大的运动开始了。
  
   三
   学校里突然贴了好多大字报,惨白的纸上写着很大的字,打倒某某某,然后在他的名字上又划个触目惊心的红叉子。
   那是一九六五年。
   玉兰的父亲在另一所学校里是老师,他的地主出身,难逃厄运。
   而那所师范学校教学秩序已受到严重干扰,大家都不上课,隐隐听说某某老师被举报,某某老师自杀。玉兰有天收到一封电报,父亲不堪其辱,深夜与母亲相约吊死在自家房梁上。玉兰一下子变成了孤儿,她一下子楞住了。
   自下午秦楚一直跟着她,他担心她想不开,看她走到学校的湖边,呆呆地望了很久很久。
   秦楚就在她身边,陪她站着。
   夜很深了,天上星星稀稀拉拉的,湖边的树影影绰绰的,湖面上升起一团一团的水雾。秦楚对玉兰说,回吧,天凉了!
   玉兰扑在秦楚的怀里,痛哭失声。秦楚不断为她擦拭汹涌的泪水,夜色中的氤氲着一种模糊的气氛,两人渐渐地拥抱在一起,摸索着,秦楚吻着玉兰的脸,泪咸咸的……
   更想不到的是,有天麦子来了。
  
   四
   麦子来了后的第三天,有天就到女生宿舍找玉兰。当她确认那个瘦瘦的姑娘就是玉兰时,一把就薅住了玉兰的头发,女生们错愕不已,看着这个苍老黧黑的妇人,玉兰挣扎着问,你是谁?怎么如此无礼?
   我是你们老师秦楚的妻子,小狐狸精勾引老师,夜里秦楚常常会叫玉兰的名字!
   女生们神情复杂地望了一眼玉兰,不说话了。
   玉兰脸色惨白,她望着妇人,一字一顿地说,你放心,我不会纠缠秦老师的!
   可是,玉兰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她低估了这个乡下的妇人,在那人人自危的环境里,她对校长、校主任,工会主席等一切有职务的学校领导控诉玉兰,用极其肮脏的语言,用乡下妇人惯用的撒泼手段,说了她独自在乡下领着女儿过的种种不易,说玉兰趁机与秦楚勾搭,她往哪里去找讲理的地方,只好找学校领导了!她要求学校里开除那位色胆包天的学生玉兰。大家都想不到,这个秦楚的老妻竟是如此厉害的角色,她把责任都推到了玉兰的身上——说是玉兰引诱了她的丈夫,她的丈夫,她非常了解,秦楚很善良,老实,若不是玉兰发骚,秦楚是不会主动的!她丝毫不顾体面,肮脏难听的话铺天盖地,句句都能让玉兰羞愧而死。那位满脸正气的受害妻子从此就干脆住在了学校,不久把女儿也接来了,他们一家人住在一起。玉兰心如死灰,她决定离开,托付同学找秦楚,想见最后一面,但同学失望地回来了,说秦楚没空。郎心似铁,没有斡旋的余地,玉兰没想到秦楚竟如此地不经风雨。
   玉兰就这样被毁了。
   没有人理会玉兰的想法,从头到尾,玉兰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声,课是不能再去上了,哪怕学校没有开除玉兰,她也没有脸去面对了,几天后,玉兰从学校里消失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包括她最好的朋友。
  
   五
   五十年过去了。玉兰已是一个沧桑的老太太了。她有个女儿,大学毕业后工作在外省,也结婚了。有天,她像往常一样去超市买菜,正在挑选黄瓜时,忽然抬起头,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双眼直勾勾地望着自己,惊愕地很,吞吞吐吐地问,你是,你是玉兰吗?
   玉兰手中的黄瓜一下子掉在地上,碎为两截,那双熟悉的眼睛,那是至死也忘不了的,那诵读《蜀道难》的好听的声音——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这辈子也是忘不了的,但是她摇了摇头,艰难地笑了笑说,你认错人了。
   然后,她跌跌撞撞地走开了,一边走一边流泪。她知道,那是秦楚,两人都是黄土埋脖子的人了,见又如何,不见又如何?不想知道。可能秦楚并不知道,她离开学校时,已怀了女儿玉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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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小说很有特色。尤其是这么短的篇幅里构建一个宏大的社会,精神跨度之大,犹如蜀道,便时时要见剪裁之力。在时代为背景下,一张鸳鸯榻,容不下三个人。蜀道不难,难得是一生错爱,退去风月,里面丝毫没有成全。做出牺牲的永远是女人。麦子苦,玉兰亦苦,这是她们共同的命运。小说以《蜀道难》为题,自然是一种暗指,在激烈之处平添入了几分细腻,柔软,明明是普通人的生活,却如同镜花水月,待你回头仔细打量,分明又像一段传奇。【编辑:柳约】【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20190517000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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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柳约        2019-05-14 22:52:23
  生活的琐碎通过冷静的叙述揉在一处,读来就有了一种浮生若梦的感觉。感谢赐稿渔舟,请静候佳音。
一笑寂寥空万古,三分明月照大江。
回复1 楼        文友:鲁紫苏        2019-05-15 09:18:36
  非常感谢柳老师细致精准的编按和点评,脆弱的感情难抵人性的博弈,问好老师,祝您愉快!
2 楼        文友:情韵悠然        2019-05-18 23:17:08
  祝贺鲁紫苏的小说获得精品,请加我的QQ243411382领取稿费。
回复2 楼        文友:鲁紫苏        2019-05-19 08:02:57
  谢谢悠然老师厚爱,贵团征文居然还有稿费,惊喜,我稍候加上您,祝老师周末快乐,天天好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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