嘹亮的女高音在沉闷的自习室里响起，惊心动魄，声声见血，骤然间爆发出的冲击力刺激着林豆的耳膜。
　　 他半抬起头，用余光朝两边瞥了几眼，大家安静如常，一如既往，就连这突如其来的聒噪也因此情此景而更加心安理得，继续引颈高歌。
　　 就在林豆内火烧心、口干舌燥，就差拍桌子骂娘的时候，铃声终于被手机的主人摁断了。可随着声音的停止，自习室里的空气兀自缩成一团，向林豆太阳穴猛地撞去。
　　 “呼。”甩下手中的笔，林豆靠到椅子的靠背上，不耐烦地叹了口气，皱着眉头，索性从裤兜里掏出手机。
　　 “下午有雪，为以防万一，请大家尽早来饭店，收到请回复。”
　　 五分钟前，部长刚刚在群里发了这条微信。
　　 偏头看了看已经打湿了窗沿的雨夹雪，又瞅了眼屏幕上的信息：
　　 “收到！谢谢部长关心！”
　　 “马上到，部长生日快乐！”
　　 “好的学姐，您稍等哦！”
　　 ……
　　 林豆歪了歪左半边嘴角，耷拉着眼皮在手机上打出：“谢谢学姐关心，生日快乐呢！”最后还不忘加上一个“调皮”的表情。就在这当儿，林豆的大拇指在“发送”的上方顿了一下，脑袋略微晃了晃，又再次删掉刚刚的内容，重新回了个“复”——不是说“收到请回‘复’”吗？之后收起手机，一对眉毛轻快地往上拱了拱，远看就像额头上这一对小兄弟突然抽搐了一般。
　　 窗外，雪，越来越大。
　　 林豆又将手机屏幕打开，看了眼时间——17:52。
　　 该走了，今天是自己部门“部长”的生日聚会，一个于他而言堪称无聊透顶的饭局，可林豆打不起丝毫精神，兴许是天儿太冷了——这雪下得一点也不正经，既不大气磅礴，也全无半点小家碧玉，只会瞅着空当撅起屁股放冷气，和这饭局一样混账透顶。
　　 说是饭店，其实就是一个小餐馆，就搁在学校大门口旁边，出门右转拐个弯儿就到了。
　　 正抬头望着不远处的餐馆招牌发愣，一片雪花冷不丁绕过林豆嘴里的水蒸气，以极其诡异的弧度落进了他的胸口。
　　 “嘶——”连忙缩起头并紧了紧领口，林豆加快了步伐，边走还边活动活动自己的唇角——一会儿可千万要笑得自然一点，部长过生日时自己还假笑，那可说不过去。
　　 “假笑？”林豆在嘴里品了品自己脑海中闪过的词语，怎么会想到假笑呢？太奇怪了吧？嘿，有点意思。林豆没察觉地笑了出来，这次的笑是那种久违的、纯天然的、只有八岁小孩才配拥有的笑，冥冥中有了返老还童的意味。
　　 “还笑呢？小屁崽子，啥事儿这么高兴？就等你一个了，快进来！”站在门口的部长看见林豆，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道。
　　 “哎，好勒好勒”，林豆看到站在门口的学姐，赶忙佝偻着背快跑两步，“学姐来的真早啊，真不好意思，我这……”
　　 “行了行了，快进去，冻死我了。”部长挥挥手打断了林豆的话，扭头率先走进了餐馆。
　　 林豆悻悻地跟在部长后面，眼珠往斜上方一翻，盯着她的背影暗自庆幸：多亏没让我解释，言多必失啊。
　　 刚走进包间，一层雾气呼地就把他的镜片盖了个严实，一片氤氲中只能听见很多人起身后，椅子与地面的摩擦声，还夹杂着瓷制碗筷相互碰撞的声音，在这青翠欲滴、热热闹闹的嘈杂中，一股秩序感油然而生，带上了不约而同的意味，是兄弟姐妹间不可言说的心有灵犀。
　　 “哎呀，林豆，你可算来了，部长还专门出去等你，怕你找不到”，部门的干事看到两人走进来，慌忙起身迎了过来，“我们都说不用，学姐还非要去站着。”说这话时，这个同学直勾勾地盯着部长，只是偶尔略带施舍性地瞟林豆两眼。
　　 林豆知道他不用回答，回答了才叫不懂人情世故，回答了那就是喧宾夺主，就是不懂眼色——没个眼力劲儿，他只需要保持微笑就好了，那就是最好的回答，是皆大欢喜的。
　　 林豆保持着45°的上扬嘴角，看向同学的目光里满是不好意思的羞涩与久别重逢的喜悦，完完全全一个地道的、恭敬的、低姿态的小干事模样。
　　 果不其然，部长说话了，“哎呀，还没开始呢，算什么迟到，快找位置坐”，她说话的腔调是爽直的，一点都不做作，是“上位者”独有的，显示出宽宏大量的气魄，是体面的“部长级”人物千锤百炼过的行为艺术。
　　 林豆大致打量了一下位置，这个打量是带有确定性质的，是小心翼翼的，他只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觉悟到底高不高，到底对不对，能否经得起老大哥、老大姐们的检查。
　　 没错了，就是这样，部长坐在正对着门的位置，三名“副部”紧挨着她的左右，其他干事又都紧挨着“副部”。这么一确定，林豆放心大胆地走向了最靠近门口的那个位置，欣然落座。
　　 你看，民主就是好，民主得理所应当，民主得严丝合缝。民主的伟大优越性在这个饭局上流光溢彩，焕发出新时代的生机，在座的所有“民主人士”全都拍手叫好，温馨又从容。
　　 终于，开始上菜了。
　　 林豆之前还毫无胃口，现在却突然感觉饥肠辘辘，也许是这几十分钟里大脑高速运转和高度紧张的结果吧——感觉像又参加了一次高考。
　　 反正，他就是饿了。
　　 他看了看部长们，又看了看两边的干事，前者正襟危坐，后者也是正襟危坐，只不过前一个正襟危坐更像是闲庭信步，后一个则确乎是正襟危坐无疑了。不过，都没人动筷子。
　　 此时，天籁响起，“来来来，动筷子，动筷子。”是部长发话了。在场的所有人都将筷子拿起，象征性地在碟子或是碗里磕了磕，都在等，是事先未经过排练的默契十足的等——等部长动筷子。
　　 “吃啊，都别客气啊，快吃。”部长又一次打破了这极其和谐的尴尬场面，边说边第一个动起了筷子。看，果然体贴，不愧是“部长”。
　　 总算是能吃到第一口饭了，林豆心想。
　　 “大家等等，今天咱们部长说不搞形式，也没买生日蛋糕。但是，我提议，我们一起给部长唱一首生日快乐！”其中一个副部说话了。语气中没有丝毫容你商量的余地，可又是亲民的、体贴的，带有你无法说“不”的魔力。
　　 果然，“副部”也是“部长”啊。
　　 林豆和周围的干事齐刷刷放下筷子，热情洋溢地打起节拍，唱起了生日歌来，房间里一派其乐融融。端着菜走进来的服务员也不忍打断这氛围，贴着墙走到房间一侧，打开墙壁上的橱柜，把菜暂时放了进去。
　　 就在这时，林豆看到了安放在橱柜内侧的一面镜子，镜子中的他和所有人一样，好像受到了什么伟大的福泽一样，满面红光，虔诚无比。这惊鸿一瞥让他感觉自己像受到了什么重击一般，在这开着暖气的房间里，从头凉到脚。
　　 还未等这凉劲儿过去，副部从桌子下面变戏法似的拿出了四瓶雪花啤酒，一脸庄重和神秘地把身子探出来，压低声线道：“你们刚上大学，照理不应该喝酒，可今天是部长生日”，他恭维地看了部长一眼，顿了顿，“另外呢，我们部门对外活动也是最多的，会喝酒是必须的，明白了吗？今天就当是我们教教你们。”
　　 部长和另外两个副部都呈放空状，既像是在听，又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活脱脱三个新时代的“思考者”雕塑，而林豆他们则一脸希冀地看着桌子上的四瓶啤酒，跃跃欲试，配上脸上的红光，好像还没开瓶就已经先醉了一样。
　　 林豆那副混合着好奇、渴望、害怕、担忧的面孔下，隐藏着截然不同的心声：我在家吃中午饭都要开两瓶酒，你拿什么来教我？就凭这四瓶雪花？
　　 好在，一个好的“干部”一定要有随时随地表现行为艺术的自觉。林豆和其他干事一样，或者说，其他干事也都和林豆一样，用无师自通的表演完美地配合了部长们。
　　 太精彩，要不怎么说干事都是未来的“部长”呢。
　　 终归是曲终人散了，林豆把这个“曲终人散”反复玩味，觉得这一定是一个褒义词。
　　 21:14。出了门的林豆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重重地吐出一口不算太浓重的酒气。还好，怎么着也算是赚了一顿还算说得过去的饭。
　　 这时，手机响了，是微信。一股不太好的预感没来由地升了起来。
　　 是部门群里一个部长的消息。
　　 “今晚是部长请客，但我强烈建议我们大家AA制，每人是55元，大家尽快转我支付宝里，收到请回复。”
　　 “收到！应该的！”
　　 “没问题学长！”
　　 “学长，我已经转了，您看看。”
　　 林豆等了一会儿，也没见部长出来表个态，于是也赶忙发了一句，“好的学长！今天谢谢学姐了！很开心！”
　　 林豆恶狠狠地把手机装进了口袋，对着地上的石子踢了一脚，“我开你大爷的心。”
　　 夜色正深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