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将就有园
　　 跃然于纸上的有将就园。九烟先生说：“吾园无定所，惟择四天下山水最佳胜之处为之。所谓最佳胜之处者，亦在世间亦在世外，亦非世间亦非世外。盖吾自有生以来求之数十年而后得之，未易为世人道也。”四天下山水最佳胜之处无非在九烟先生的心胸，此处最宜构建将就园。故此园殊不将就，著《幽梦影》的心斋居士说：“夫世人之园，经营惨澹，乃未久而即废为丘墟，孰若先生此园，竟与天地相终始乎？”这纸上的园林自晚明至今依然在纸上，依然佳胜。
　　 因《将就园记》故，终于淘得《黄周星集》，终于知道黄周星其人，名景明，字景虞，号九烟，别署将就主人等等，明末清初人，一生著述颇丰。得书后第一件事便是读《将就园记》。是记凡四篇，极具想象的山水园林佳构于纸上，又一幅桃花源版本，不离《礼记•大同》思想的根植，几千年何人不心向往之？
　　 亦曾读廖燕《半幅亭试茗记》，此等心思亦桃花源，却别开生面的幽峭，有白石词清空骚雅，那茶亦冷香飞上诗句了。
　　 将就园也罢，半幅亭也罢，惟一点桃源心思不灭。
　　
　　 二、柴舟先生
　　 读清人廖燕《半幅亭试茗记》有年了，迷倒我亦有年，至今犹迷，以至要借半幅亭之名为我用。廖燕，字梦醒，号柴舟，布衣一生，潦倒一生，在武水西筑二十七松堂，隐居不仕大概是他的梦醒。搜他《二十七松堂文集》亦有年，终能得到，遂举灯夜读。因为《半幅亭试茗记》在卷七，便选择卷七先睹为快，都是"记”一类文体，都是我喜欢的小品类。篇篇冷僻别致，尤其《韵轩种竹记》、《游野圃记》、《韵轩四梅记》都别具一格仿佛深山野岭修篁有风拂去，竟陵派幽峭的一路，清绝如“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冷僻犹能避俗，是性情不俗。
　　
　　 三、故事
　　 他是领导，约我晚餐，有时间，有地点，虽无事却有面子。他领导来了，应该“恰巧”的。领导的领导很高很远，领导的话很多很向上，领导的眼色时而很青眼时而很白眼。每青眼我喝，每白眼我喝，我真的重感冒了不知酒为何味，时不时上洗手间为的是遮一遮那不雅观的一幕，那是我体谅我。
　　 酒之前闲读《与朱元思书》：“风烟俱静，水天一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
　　
　　 四、击壤
　　 击壤，上古一种游戏，类似现在儿童玩的打弹子。有《击壤歌》：“吾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尧何等力。”大概劳作之余，亦游戏亦唱歌，乃不知天不知地不知人世的一派童真，真快乐。故《伊川击壤集序》有言：“非惟自乐，又能乐时，与万物之自得也。”那时人与天地万物是一体的，或曰天人亦可。
　　
　　 五、信步
　　 人头躜动，人影绰绰，于黄昏偶亦上这样的街巷信步。似曾所有人相熟，似是邂逅，似是擦肩，我觉得是快乐的。街边有叫卖声，与我无关，却也讨我喜。随性拐入一条小巷，巷子有些老旧，昏黄的路灯照我影斜长，但不知巷名。不知巷名更好，便信马由缰地踱步向远方。
　　 不知不觉到家门口了，老马终究识途，只是“缓寻芳草得迟”。
　　
　　 六、吃茶
　　 绿树阴浓夏日长，下班后依然天高日正晡，风和日丽。这时节，应善将息，为自己泡一壶老白茶。于是，沐浴更衣焚香，溥心畲先生《忆故人》古琴曲在书斋低回纡徐，悠悠有清远意。
　　 泡茶我取撮泡法。明太祖诏令：“岁贡上供茶，罢造龙团，听茶户惟采芽茶以进。”芽茶即是散茶，适宜撮泡，有别于唐煮茶宋点茶，吃茶的功夫亦简约了，所以撮泡法自明代始。日本茶人冈苍天心把撮泡法归之为自然的一派，而唐茶古典宋茶浪漫，倒也妥贴。我用老陶小壶白瓷小盏，好合“小则香气氤氲，大则易于散漫”，许次纾说独自酙酌愈小愈加。小小一盏弥漫的是满屋清芬，一曲《忆故人》既书香又沉香，尔时轻呷一口，竟然光阴的味道。岁月忽已晚，这时光是看得见的慢了老了，抬眼侧望，正半窗斜阳。
　　
　　 七、路上
　　 人的一生寂灭之前，总在路上。行色如何，全在一个心态，无关乎脚下的路途。
　　 成语“穷途恸哭”，典出《晋书•阮籍传》：“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足见率性任诞的阮步兵，其内心坚守已固执得无以复加了。这种固执看人世容易产生对立，因而困顿因而焦虑，在他诗中常有此表现，比如“徘徊将可见，忧思独伤心”，而他的行止与内心是分裂的，这或许亦魏晋风骨。
　　 我不信世上无路，要穷途恸哭的。放翁亦不信："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人世有大信，人心亦是大信的有“又一村”。只要能够坚持，莫恸哭而返，希望总是有的。
　　 但这种希望是有预设的，在预期的等待之中。前路毕竟未知，山重水复之后，若没有柳暗花明将如何呢？不知放翁知否？
　　 王维懂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水穷的尽头又何必预期呢？云起看云，既使云不起或有林叟，惟随缘自适可也。这份随缘自适，台湾已故诗人周梦蝶有诗：“行到水穷处/不见穷，不见水──/却有一片幽香/冷冷在目，在耳，在衣。”
　　 日本茶人冈苍天心《茶之书》说宋时有三圣饮醋寓言：孔子言酸，佛陀称苦，老子则说甜。一样的醋三种味道，禅家说不可说，不妨自己偿一偿。
　　 这则寓言我尚沒有查到它的出处，而我宁信其有。
　　
　　 八、闲书
　　 “闲阶雨过苔花润，小簟风来薤叶凉。”风过也，倚枕斜卧，似是而非的翻书读书，反正闲人闲书的，没心情思索那“苔花如米小”的所谓精神，袁枚此情此境亦子不语。
　　 有王强《读书毁了我》，亦有琳莎•施瓦茨《读书毁了我》。不过书虫书癖书淫书痴，堕落缥缃不能自拔的一类，妙契《法言•吾子》“女有色，书亦有色”所言的耽书如耽色。既然读书毁了我，不妨跳将出来而不在五行之中，这样算不算照见五蕴皆空则我不得而知矣。于是，撒手儿撒脚儿状一个人体的“大”字，更撒手人寰般撒脚就走去一个名曰无何有的地方，倒也干净，倒也自在。
　　 岂知这无何有之乡亦有书，但它的好处惟闲书三五种，而能读懂的又惟《四时幽赏录》。第一篇则云：“孤山旧址，逋老种梅三百六十，已废，继种者今又寥寥尽矣。孙中贵公补植原数。春初玉树参差，冰花错落，琼台倚望，恍坐玄圃罗浮。若非黄昏月下，携樽吟赏，则暗香浮动、疏影横斜之趣，何能真见实际。”但教我如何消闲如何虚度光阴而已，好书。
　　
　　 九、住山
　　 我心犹是见老了，与客厅日见疏离，而向慕起溪山的茅庵，去那里枯坐吃茶，做人生逗留的片刻。我称这种行径为住山，于我有行乐的意味。故凡住山，我心是欢喜的。偶有客来，晤对而无语，相视以莞尔，看天看地看山看水，坐看云起的时候，但举杯啜茶一口两口，晨昏如也。亦携闲书一卷，晚明小品与我缘深，时而诵读一章两章，须朗朗有声，因为鸟听云听溪山亦听。
　　
　　 十、董桥
　　 每天读董桥一篇二篇，便觉得日子分外的月白风清。这月白风清里，恍惚他总是侧身的，他侧身的鬓影敷上浅浅一层清霜，依稀是旧时月色照得的，有清贵有风流，久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