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棉袄
　　 刚升高中那阵儿，母亲从箱底翻出姐穿过的那件旧棉袄，拆洗后沿着边缘续了一圈棉花，又从父亲穿旧的绿军装上扯下一溜布条用针线给绷上。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那年月，子女成堆的家庭概莫能外，都是如此过法。花袄套上外衣，镜子里的我虽谈不上英俊，却不失男儿应有的风度。然而，轻薄的外衣最终未能遮掩内心的不安。事情败露了，而且败露给一位平日本就不安分的同桌。一场暗伏的杀机伺机待发。我有些紧张，心里揣了只兔子。
　　 那天，阳光暖融融地抚摸着我。不经意间，我忽然被从身后搂过的胳膊摔倒在地，接着几个家伙怪叫着一拥而上，瞬间，我的外套被扒掉，在空中划了条弧线，如一具无头尸体，稳稳吊上树梢。那件红底黄花打着补丁的棉袄，一针一线的缝补当中凝注母亲多少心血。而眼下，它却变成任人戏弄、调笑的玩偶。“假小子——花棉袄”。操场上卷起的浪声旋即将我湮灭。我毫无缘由地成为耍猴人的猴子，猎奇者的猎物，一股无名怒火郁积心头。铃声响过，人群潮水般退去。一片云，一片令人窒息的乌云遮住冬日暖阳。空旷的校园阴气四浮，蒙辱含羞的花棉袄于风中剧烈颤抖……
　　 注定是个难眠之夜。五更寒梦里，我怀揣杀猪刀翻墙潜入寂静的校园。月光下的校园杂乱无序，黑黢黢一片。我幽灵般游荡、逡巡、跟踪，在刀光威逼下，扒我棉袄的那小子飞身窜上一棵老榆树，受了惊吓的夜猫子扑棱棱拍打着翅膀，发出阵阵凄厉的叫声。忽然几斑血污滴落面颊，接着一股浓稠的血液从树梢喷溅而下，我在血光中疯狂大笑……
　　 睁眼时，浸满血腥的咒语溅入脑门——血债一定要用血偿还，耻辱一定要用耻辱回报。是的，我要报复！
　　
　　 二、核桃眼
　　 他个头不高，肩膀宽厚，上眼皮长得有些凸起和肥硕，尤其愠怒时眉头一皱，两眼被挤成鼓包，圆溜溜像两枚核桃。于是他便有了“核桃眼”这样的绰号。
　　 他是我初中同学，住县人委大院，离我家仅隔一条马路。因为顽劣成性不思改悔，时常让父亲在巷子里追着皮练。有时他做了坏事惊恐不安，就躲到我家在火炉上烤土豆片充饥，直至后半夜让寻上门来的父亲薅住脖领，连拖带拽往回提溜。
　　 南风吹落阴山残雪，天空掠过北归雁阵。民风淳朴的边城小镇引来一拨拨流浪艺人。南圪旦——那片古称南门的地方开始热闹起来。今儿个走了唱戏的，明儿个来了耍猴的，再往后又来了变魔术、演杂技、练气功的。锣鼓敲破了小城清幽，唢呐缠住了长街行旅。纷纷扰扰的喧嚣淹没了朗朗读书声。校园就此不再宁静，课堂显得有些慌乱。此时，核桃眼坐上了针毯，浑身不得自在，冲我挤眉弄眼传递肢体语言。课间铃声骤然响起，急迫的心情就此松绑。我与核桃眼冲出教室，翻墙穿过绿油油菜田。逃学的感觉惊喜而不安，几类脱逃的罪犯。
　　 人墙垒筑的杂耍场内，一位汉子半鞠半蹲杵在场地中央，腹如蛤蟆肚皮上下起伏，待气运丹田，积气生精之时，先以棍剑猛攻金刚之身，继而仰脖吞剑入喉。艺人青筋暴凸，涕泗横溢。看客目瞪口呆，唏嘘不止。随后噼哩啪啦往钵子里丢镚的动静压倒掌声与喝彩。正当人们全神贯注当儿，一位穿戴讲究、嘴叼带把烟卷的看客让核桃眼给盯上。他泥鳅般梭了过去，又泥鳅般踅了回来。眨眼功夫他就得手了，两人心照不宣快速逃离现场。僻静处，他眯起核桃眼扫了下四周，感觉世界并未因刚才发生的勾当有什么异样，这才放心大胆伸手摸兜。先是掏出半盒香烟随手丢给我，然后抓出一打票子仔细清点，脸上掠过贪婪的窃笑。我猜想，那天得手赃物绝非三元两角，也绝非三头几百。总之，到手的数目咋说也是当时中等家庭个把月的生活收入。接下来，餐馆、商店还有影院将扒窃所得和金子般的光阴劫掠一空。烟龄比酒龄长，酒龄比工龄多。沾染这些陋习的我，没少吃父亲的巴掌，饮母亲的泪水。如今想来，这当然应归罪于自身原因，同时也与那不堪的岁月不无关系。
　　 曾有一段时间，复仇的火焰在心中腾跃，烧得我头脑发懵。为此我很想见到核桃眼，希冀他能够亲自出山，助我一臂之力，逐个摆平那些让我出丑的家伙。然而自从初中半途辍学之后，他就再也没有抛头露面。他究竟去了哪儿？有人说他扒火车去了银川，也有的说他犯了事直接去了少管所……总之，他的失踪至今仍是个迷。
　　
　　 三、蔫茄子
　　 很久以后，我在市区街头碰见我的另一位绰号蔫茄子的初中同窗。 
　　 正值盛夏，他仍旧穿着一身厚实的春衣。脏兮兮的衬衫，皱巴巴的外套，一条斜吊的裤管露着脚脖。蓬乱的发丝下，纵然面色尘染，但还是遮掩不住曾经有过的清秀，尤其左眉上一道似有若无的疤痕，诗意般给人以无限的遐想……
　　 他打小性情孤僻，说话有时脸红。也许自尊、要强的缘故，他学习十分刻苦用功，各科成绩一直名列班级前茅，还曾担任过数学课代表呢。老师不止一次鼓励，说他是一位很有潜力的学生，只要不松劲，将来定能考上一所理想大学。
　　 当时我本人属于班内少有的几个差等生之一，因为学习成绩不佳，有时难免遭受歧视和冷眼。每当陷入困境，他总是第一个和我站在一起；无论我对与错，他总给予我理解与信任。横在“尖子生”与“差等生”之间的那条沟壑就这样让他给抹平了。因为有了朋友朝夕相伴，一位孤独的少年匆匆走过青葱酸涩的时光。
　　 在我眼里，他腼腆、聪明、上进，而且还十分重情讲义，他没有拿成绩单去掂量人的轻重，更没有带着“有色镜”去待人待物。
　　 他家住县城西北角煤矿职工宿舍，念书时我时常跟他上那里玩耍。有一回他为了送我一枚对着阳光就能将火柴棍、棉花、稻草点燃的矿灯镜片，竟然领着我到矿上去“搞”矿灯。不料，翻墙时他大头朝下，重重跌落在一片瓦砾堆上，顿时左眉骨上的一块皮肉给撕裂，顷刻血流不止，当时可把我给吓惨了，幸亏煤矿卫生队就在附近，他才得到及时救治。遗憾的是，从此他那清秀的眉宇间永远留下了一道令人揪心的疤痕。
　　 一回期末考试，他为了照顾我，偷偷给我塞纸条，不料让监考老师逮了个正着，当场没收了他的试卷。为此他羞愧难当，竟至失声痛哭。望着他那委屈、难受的样子，我恨不得扒开一道地缝钻了进去。每每想起这些，我的心针刺般隐隐作痛。我真的欠他太多太多，这里既有血，又有泪，一笔今生来世都难以偿还的血泪宿债啊！
　　 在多年以后的同学聚会上，我倾听了一位同学对他的忆述：那年高考，满有把握金榜题名的他不知何故名落孙山。也就那年，在一次矿难中父亲不幸离他而去。接二连三的打击着实让感情脆弱的他吃尽了苦头。为了养家糊口，正在厉兵秣马、备战下次高考的他不得不接过父亲留下的镐把，很无奈地下窑刨起了煤。打那以后他仿佛变成另一个人——言语少了，与同学们走动的少了，最后干脆断绝了与外界一切联系，淡出人们视野。
　　 沉寂了两年之后，他终于考取了市里一所大学。但此时的他几经波折和磨难，人已走得很累很累，精神颓废得已经临近崩溃的边缘。听说在校住单身期间，有时他整宿整宿不能正常入睡，性情因此变得更加孤独、冷漠、狐疑，学习成绩一路走低，后来干脆放弃了学习。有一回他竟然在宿舍放火烧书，险些闹出人命。出于无奈，校方对他做出辞退处理，但他哭喊着死活不肯离去，最后硬生生让家人强行带离校园。
　　 打那以后他真的就疯掉了，一不留神就独自跑回市里，在曾经念过书的那所校园附近漫无目标的转悠，兜里钱花完了也不肯回家，曾有一阵子还沦落街头以拾荒、乞讨为生。
　　  后来，听说县城北山勘探出了金子。那时，他正好已经回乡。在一个漆黑寒冷的夜晚，他拎起那把锈迹斑斑的镐头，一头扎进了大山深处，从此音讯杳然……“境隔仙凡几树桃，才知容易谢尘嚣。”我猜想：莫非他一朝受了点化，扯断尘缘，兀自遁入了桃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