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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星月】陌上有桑(散文)


作者:汾阳王裔 秀才,1943.4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394发表时间:2019-05-23 15:55:32


   暨阳出丝绸,衍生物是桑树,植满江滩山弯;副产品是桑葚,是上天赐孩童的恩物。我对丝织品无兴趣,总觉此物如烟似柳,穿在身上,汉奸了男人模样。却对桑葚情有独钟,即使现在,每每见了,总要买上点,聊慰口舌之欲。
   桑葚粉墨登场,是在五月,而开始关注,则早在三月。从挂果始,它的每日变化,总诱惑着我的童年。初生的桑葚其色翠绿,吐着莹莹明光,如采了天地灵气的翡翠,令人顿生无限惊艳。一月后,色泽开始金黄,像琥珀似绛珠,转而洇红,如处子脸上的腮红,散出青春的热烈,只是尚未熟透,为解馋也会采吃几个,味道带酸,汁水寡淡。这些酸酸的红桑葚,却是丫头们的最爱。这令我很奇怪,丫头们何以喜欢弄些酸得掉牙的东西吃,还吃得兴高彩烈,过生日似的。待到桑葚红得发紫、紫得发黑,看去仿佛黑珠串串,就是熟了。早等得口水飞扬的小孩子,好日子来矣!
   桑林在浣江边上,沿着河堤一字排开,足有千米之距。我们常逃课去摘桑果,吃一把下去,唇齿间顷刻酸甜充盈,幸福大放。直吃得嘴角紫黑,如长出胡须,方相视而笑,鼓腹跑到江边清洗。可任你洗破皮,色儿就是不掉,偷吃罪证写在脸上。为了逃避责罚,只好抹点黑灰遮盖。回校上课,就被老师揪到黑板前,站成一排,宛若“非洲灾民”,耷拉着脑袋示众。当然,示众不可怕,至多被同学哄笑一顿。可怕是吃多了桑葚,不仅胀胃,还跑肚拉稀,捱到医院,屁股上“啊唷”扎一针。
   河滩的桑果渐摘渐少,我们的目光便越过去,瞄向了河湾。河湾里有更大一片桑林,隶属市农科所,地上套种了西瓜,农科所怕踩坏瓜苗,派人看管。彼时我们对西瓜尚没兴趣,刚吐花呢,大不过鸡蛋,戴着朵黄花,娇滴滴搔首弄姿。我们感兴趣是桑葚,但又不让摘,大家很不开心。
   看场的形似沙僧,人称老沙,有头地中海发型,发退秃进,溃至齐耳处,发才醒过神来,死撑不退,且与络腮胡联姻,共筑战线,形成地方包围中央之势。老黑说他脑袋是只葫芦,还学阿拉伯女人,系帘黑纱。闻者皆笑。老沙是个瘸子,走起路来波浪滚滚。我很奇怪农科所的安排,也让我们松了口气。试想,一个瘸子,能追上兔子似的我们?
   那天太阳很烈,知了仿佛打了鸡血,吼着摇滚,力竭之声盈耳。我与老黑及两个伙伴,各顶着张荷叶,潜伏进河湾桑林。桑树序属青年,不高,叶子却很油润,浓绿横溢。桑葚躲在叶下,挂得满满的,酷似许多小胖嘟儿,聚在一起荡秋千。我们窜过去,开始摘吃。手指上下翻飞,撸下一握,塞进口去,前军未入喉,而后军又进腮,腮帮子鼓起来,如囚了两只鸡蛋,紫色的蜜汁从嘴角渗漏出来,凝结在下巴颏上,如山羊的胡须。待积得爆仓,只好停下来,脖子收音机天线似拔长,跺跺脚,咕咚咽下,有泪水冒出,顾不及擦,手又上树。
   我们几个,论摘桑葚的技术,老黑为上。老黑个矮,土行孙似的,蹦起来却比袋鼠都高,出手稳准狠,只要是他瞄上的果子,没一只能逃脱他魔掌的。他光顾过的树,不要说紫果,连红果皆墨。嘴又大,簸箕似的,几十粒桑葚,一口就闷,见者无不叹服。其他人虽不及老黑,但也在能吃贪吃之年,腹中空虚寂寞,而佳果在前,岂有揖让之理。大家争先恐后,如蝗虫过树,采得干干净净。吃不完的,背心塞进短裤,果子塞进背心里去。
   未久,我们已进桑林百米,腹中和背心里渐有内容,觉得有些累,大家猫下来,嘴里舌头动来动去,搅赶着齿中残渣。每个人腹前都笼了只球,圆滚滚凸起,看似怀了身孕,很丰收样子。仄耳听听,唯有知了,录音机般重复哼着同一首歌,这才放下心来,摘下荷叶帽,抹抺因紧张沁出的汗,汗水将紫汁洇开,脸色便成戏台上盗御马的窦尔敦模样,彼此你搡我,我揪你,很快活地嬉笑闹。
   老黑摘的,大都吃了,肚前的圆球不大。看到我的大肚子,很羡慕。摸摸说:“孩他娘,几个月了,快生了吧?”我没好气踹他一脚。老黑蹦开,格格大笑。笑声惊起一只斑鸠,呀叫着窜上天去。乍听得有人大喝,“谁在里头,滚出来!”老黑伸脖打个激灵,立时矮下身,连说倒灶倒灶,老沙来了。快跑。兔子似向前窜,蹦起三尺。大家一窝蜂跑起来,带得桑叶唰唰响。
   刚跑出桑林,就见老沙提着条小铲子,秃头在阳光下闪烁,一摇一摆追上来,口里骂着小兔崽子,又来祸害。我双手抱着凸肚子,跑得喘气如风箱,但心中不慌。老黑也慢下来,还回头看,干脆不跑了,站在土丘上,摇着屁股叫,“来啊来啊,来捉我呀。”话音未落,见老沙铲起块土,扬铲一掷,土如飞弹而来,“啪”声打在老黑屁股上,爆开朵土花。老黑一跤摔个嘴啃泥,叫声“啊哟妈”,一骨碌爬起来,捂住屁股,瘸腿而逃。我呆了呆,见老沙又去铲土,忙矮身窜出去。
   也不知跑了多久,脸都白了,回头见河湾远去,方敢一屁股坐在地上。老黑和几个同党也残兵似跑来,瘫倒在地,都不说话,伸着脖大喘气,声如雷滚动,好久,才缓过来。看看肚子,都瘪了,原来只顾着跑,背心挣出皮筋短裤约束,桑葚早掉光了。我是抓着背心跑,大部已失,只抓手处有二握,桑葚被我抓烂,紫汁染得白背心如贴了两枚狗皮膏药。心想糟了,这样回去是要吃“乌梢汤”的。忙脱下背心去洗,哪里洗得掉。愁云漫上脸来。
   老黑看看,说不如把整个衣服染成紫色,你妈要打,就说质量不好,变色了。我听了觉有理,跳起来摸摸老黑的头,叫声爱卿。说干就干,收集剩余,合在背心里抓烂揉搓,染了,为固色又晒太阳,然后水洗,白背心变成紫背心。有几处没染到,台湾岛似孤零零漂着。老黑用桑葚渣涂,岛是解放了,颜色又有深浅,穿身上,如条斑点狗。老黑说挺好挺好。我挠挠头说:“老黑,我逃过打就谢你棒冰,逃不过,打死你!”老黑呲着牙笑,连说逃得过逃得过。
   从此,河湾是不敢去了,老沙的一铲子飞土,将大家的胆气砸得干干净净。只好将馋光收回,瞄向麻婶家的桑树。
   麻婶是嘉兴人,祖传养蚕缫丝,有片大桑林。她嫁给麻爷据说纯属好奇。麻爷是篾匠,能将一株竹子编成许多家什。下三府(杭嘉湖)虽是鱼米之乡,竹子却不多,篾匠更少。麻爷去麻家编蚕匾,麻姑娘大为惊奇,崇拜上了,寻死觅活嫁了过来。日子过得不滋润。麻婶父亲心疼,拉了车桑苗过来种。麻婶喜欢吃桑葚,还特意带了株新品,因为稀少,种在庭院里,秘不外传。数十年过去,野种的都已老死,唯庭院之桑尚在,中空而骨架不倒,亭亭如华盖,年年为主人贡紫果。
   我见过这棵老树,桑叶大过蒲扇,叶背筋络凸起,蚯蚓样布着。桑叶不喂蚕,老后采下来晒干,药店来收。最奇是桑葚与众不同,一般桑果只蝉蛹大小,它不是,竟长如毛豆,且奇能结果,红色时如挂了一树辣椒,吸人眼球。也引得小孩子眼馋。不过眼馋没用,麻婶不让摘。她关死大门,待成熟后全部采下,每个孩子分两条,来者有份。吃了还想吃怎么办?对不起,明年请早。这桑葚不仅个大,还甜,汁液丰富,一口下去,三春不见。
   老黑对我说,想吃麻婶家的桑葚果。我说,死心吧你。老黑不死心,侦察几天后告诉我,有办法弄到麻婶家的桑葚果吃。我问什么办法。老黑说,老桑与围墙外棵樟树挨着,爬上去,就能摘到桑果。我说樟树外面是水塘,掉下去淹死怎么办?老黑骂:“乌鸦嘴。”
   去偷桑葚的那晚,天黑咕隆咚的,我与老黑顺着墙根踅到樟树下,老黑脱下鞋子,左右手呸口唾沫,哧溜就上了树,顺着横枝慢慢向桑树方向挪,依稀见老黑的剪影,向着桑树伸手,一寸,二寸,眼看要抓到桑枝了,有风走来,桑枝仄仄头,抓空了。我暗暗替老黑急,又不敢叫。脚下一动,咔声踩断条枯枝,寂静中声如爆雷,腿抖起来。树上的老黑瞬间凝住,抱着树枝不动,半晌低低骂,你要吓死我吗?又尖出手指,依然够不着。我低声叫老黑下来下来。院子里响起狗咬,门吱声打开,光水样漫出来,黑暗中掏出一方光明。老黑急缩回手,壁虎样匍匐着后退。我隐在树后,腹中起股急水,左冲右突寻找泄口。
   院子里响起麻婶骂狗声,狗很委屈地唔唔几声。门呀声关上。光訇然灭去,黑色又咕咚罩下来。老黑竹节虫样一伸一缩退下树,眼看下地了,心中松了口气。突然老黑低叫,抬头看,老黑剐猪样倒挂在树上,左脚卡在树杈上。忙跑过去,抱住他肩,向上一送,老黑脚出了卡槽,重量全砸我身上,我抗不住,打个趔趄,叭嚓,俩人倒在地上。院子里狗狂吠,门又哗声打开,电筒的光柱刀似劈来劈去。
   老黑顾不上穿鞋,扯起我,一溜烟跑走。
   背后响起麻婶的喊声:“小祖宗啊,别跑啦,这要跌煞人,罪过大了!要吃桑果,明天来摘。啊?”
   麻婶故去已多年。她家中的老桑,也被农科所作为母本,育出了新品,当养蚕业式微,换种在河湾,以水果面目出世,且大受欢迎。电视台还录了节目,题为《陌上有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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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陌上有桑,不问桑叶,只念桑葚,酸中带甜,味道特别,诱人偷摘。于是,童年往事一桩桩又来到面前,回忆里都有酸中有甜的滋味。在物资匮乏的年代,桑葚就是记忆中的一道瞩光。作者因为对桑葚情有独钟,也许是因为童年里早已种下了记忆。小时候,逃课摘桑果,受到过老师的责罚,食量过多又到过医院,因为偷吃又遭到看门老沙的追骂,桑葚汁染衣衫又怕挨打,为吃麻婶家的桑葚夜半上树,差点摔入池塘,等等一系列充满趣味的往事更加说明了对桑果的铭心刻骨。本文字词凝炼,文笔优美,细节描写生动形象。好文倾情推荐赏读!【编辑:红尘一莲】【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90524001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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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红尘一莲        2019-05-23 15:57:40
  感谢老师对星月的支持,好文欣赏学习了,期待更多的精彩!
回复1 楼        文友:汾阳王裔        2019-05-24 19:32:22
  谢谢老师,辛苦了!
2 楼        文友:红尘一莲        2019-05-23 15:59:33
  我也有过吃桑葚的经历,不过不是偷吃,我家就有桑树。味道很好!
回复2 楼        文友:汾阳王裔        2019-05-24 19:33:43
  似乎女子特别钟情此物
3 楼        文友:怀才抱器        2019-05-25 14:39:31
  桑葚的颜色染的是快乐,染的是农家人的情分。怀才抱器拜读佳作留言,问候老师夏祺。
怀才抱器
回复3 楼        文友:汾阳王裔        2019-05-25 15:09:28
  谢谢怀才抱器老师,非常感谢!
4 楼        文友:怀才抱器        2019-05-25 15:32:29
  句子简短,快乐的节奏。驾驭有神功。
怀才抱器
回复4 楼        文友:汾阳王裔        2019-05-26 11:30:59
  老师过誉了,向您学习。
5 楼        文友:茶语清心        2019-05-25 19:27:46
  去年暑假一趟江南行,沿途见大片大片桑林,曾暗忖所谓桑葚或许就长在这样的桑林里。我家乡也有桑树,似乎不多,我记得的不过就那么几棵,不大,长在水边,枝叶横斜。我那时似乎对桑叶更感兴趣,因为养过几盒蚕,那白里泛青的软体动物,我其实是怕得要死的,但那虫子吐丝我实在是好奇,于是发誓要养它了。长得像桑的树不少,但我还是能准确分辨,方法很简单,就是它必得能结出桑果来。但那时我并不知道它叫桑葚,因为它长得像“泡”(也就是所谓树莓的小果),所以一概称之为“泡”了。这桑葚模样较树莓难看,味道也不及“泡”酸甜,吃在嘴里味道有些寡淡,所以那时往往是视而不见的。这个倒也好理解,我家乡临河依山,野果不少,这其貌不扬味道欠佳的“泡”自然要为我们无视了。王裔此文,数月前已然读过,只是那时惊鸿一瞥,未及细品,如今再读,感叹作者童心永驻,笔法灵动,将儿时顽皮记忆悉数还原,其语言之幽默,细节之生动,让人叹为观止。写回忆录的不少,但写出纯纯儿时味道的,恕我孤陋寡闻,迄今也只王裔而已。此前以为王裔果真不再发文江山,如今看来,多虑了!
茶样情怀,清逸人生!
回复5 楼        文友:汾阳王裔        2019-05-26 11:33:53
  本欲挂笔,专事孔方兄,奈何贼心不死,只好勉为其难。
6 楼        文友:清扬婉约兮        2019-07-22 19:53:00
  拜读佳作!
作者:清扬婉约兮,本名谢琼芳,曾用笔名生命花。江西修水人。中国水利作家协会会员,九江市作家协会会员,上海阅文集团(起点中文网)签约作家,中国作家在线签约作家。散文多发表于《大江文艺》《学习强国》《安源工人报》《九江日报》《浔阳晚报》《江西投资简报》《江西赣能杂志》《边城晚报》《修水报》等报刊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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