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醒啦？
　　 没醒？没醒眼睛怎么睁开了？哦，还不能说话，那就慢慢来吧！
　　 医生说你颅底没有骨折，只是中度脑震荡和皮肉之伤，不影响你的记忆力，但需要进一步的治疗和观察。
　　 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你第四次受伤住院了吧？第一次是在036地块，一位动迁户男人，迁怒于你没将他的违章建筑面积计算进去，用烟灰缸在你头上砸了个窟窿。第二次是在152地块，一个动迁泼妇，因不满她家的动迁分配方案，将滚烫的开水浇在你身上，造成你皮肤2度烫伤。第三次是在167地块，一家“钉子户”3人，因被法院执行强迁，怀恨在心，用木棍围殴将你打伤。这次你怎么受伤的？我还没细细了解，但肯定也和动迁工作有关。
　　 俗话说“事不过三”，你怎么就偏偏过三了呢？照这么个趋势，你是不是还会有第五第六的？你受伤住院，我们也跟着倒霉，我和娜娜轮流换岗，没日没晚陪护你，你就不能让我们娘俩省点心吗？都说动迁工程，是造福于老百姓的阳光工程，你怎么弄得跟打仗似的？一会儿冲锋陷阵，一会儿受伤住院，比解放军还忙。看来，我得建议动迁组领导，必须给你买一顶头盔上下班，最好再配一名保镖，省得我们每天心神不定的。
　　 我真不明白，你我都是黄土埋胸口的人了，你干嘛还是那样风风火火的？难道你连悠着点都不懂？你已经将大半个最美好年华献给了国家，难道你还打算将剩下的这把老骨头，埋在动迁工程的废墟里？
　　 我知道你是经不起别人甜言蜜语的，一旦有人给你戴高帽子，你就会美得找不着北。难道我说得不对吗？你想想，本来这动迁工作，你是完全可以推掉的，可当区里的一位什么女领导，上门甜甜地一吹捧，说你是老党员老干部，有丰富的工作经验，动迁工作就需要你这样的人才，你骨头马上就酥了，眼睛笑得都眯成了缝，不但满口答应，而且一干就是5年。
　　 你知道这5年是啥概念？1825天，人的一生中有多少1825天？再说，你我还能活几个1825天？年轻时，咱们没能抓住青春的尾巴，现在我们还不赶快紧紧地揪住老年的尾巴？趁自己的老腿还能活动，到处跑跑，该吃的吃，该玩的玩，也不冤枉来世一趟。当然，我知道你对旅游兴趣不大，但你完全可以在家种花养鱼、打拳、下棋，你甚至可以跟别人去唱歌跳舞，我都没意见，因为至少不会有那么多危险。
　　 对了，说到旅游，我得问问你，你退休前曾经答应我的北京六日游，啥时候能兑现？我记得那年，在我59岁生日酒席上，你当着亲朋好友的面信誓旦旦地保证：退休后回家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陪我到北京旅游一次。可是你一直用各种理由搪塞我，一次次地改期，说过就等于去过了，我想去北京旅游一次，简直比登天还难，弄得我在亲朋好友前很没面子。
　　 方永年，我可警告你，如果再这样下去，我可不会给你好果子吃，要么就离婚，要么就分开过，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啥，怕被别人笑话？笑话啥？你没听说外地有一位96岁的老婆婆，临终前还念念不忘要和她老头离婚呢！跟人家比，咱算得了啥？
　　 得了，娜娜快来了，我不跟你多啰嗦了，你好自为之吧！
　　
　　 二
　　 这该死的喉咙，怎么发不出声来？疼死我了，护士，拿瓶水来。
　　 谁在念叨？护士？护士态度不会这么恶劣，哦，明白了，一定是我那喜欢唠叨的冤家。
　　 哎，冤家，你不停地在说我啥坏话？你别以为我开不了口，你就趁机欺侮我，我耳朵没聋，听得一清二楚呢！
　　 啥，戴头盔配保镖？你可别笑话我，我没到那级别。我只不过被人用砖头敲了一下头，出了点血，头有点晕，没事，休息几天就会好。求求你，别再提那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有啥意思？人要往前看，事要往好处想。我不止一次跟你解释过，动迁工作是一项艰苦的工作，错综复杂，有极个别动迁户为了自己的利益，做出一些出格的事在所难免。树林大了啥鸟都有，但善良理智的动迁户，还是占绝大多数的。再说，这事情，我也有一定的责任，如果我工作做得再细致些，政策再讲透些，也许会避免这事情发生。
　　 你总是说自己老了，不中用了。我不这么认为，社会上有不少比我年龄还大的人，还在学吹打呢！远的不说，我们安和街道就有一支老年管弦乐队，吹长号圆号的，都是一些70多岁的老人，这些老人不但精神气足，而且演技也相当了得。所以，老，是老在心态，而不是年龄。66岁算啥？在我看来，只不过是太阳西斜了些，还远没到落山的时候。你再看看社会上的那些志愿者，绝大多数也是由退休人员组成，年龄都在60至80岁左右，他们都在不同的岗位，默默奉献自己的一份光和热。还有，在我们小区136号403室，有一位姓俞的老中医，今年都85岁了，还在热心为小区的居民，提供义务的针灸推拿服务，而且坚持了20多年。你说，和人家相比，我这算得了啥？
　　 冤家，不！慧珍，我知道你现在对我是满腹怨气，恨不得掴我几巴掌才解气。但不管怎样，这次209地块的动迁工作，我不能半途而废，好多事情还等着我处理呢！下个月的5号，是1582个动迁户正式签约的日子，我怎么能不参加？你也许会说，少了我，地球就不转了？这怎么说呢！少了任何一个人，动迁工作照样进行，但损失不可避免，所以，我们又何必意气用事？动迁工作非同寻常，它是体现国家送温暖的浩大工程，涉及到千家万户的切身利益，现在政府需要大量工作经验丰富的人员参与，我怎能袖手旁观呢？
　　 不错，我确实没尽到一个做丈夫的责任，亏欠你和女儿太多，但怎么办呢？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我只能暂时放弃一头。但你们放心，有朝一日我回归家庭，我一定会全身心地弥补。我郑重向你保证，只等这次209地块动迁工作圆满结束，我一定陪你到处走走，别说北京六日游，即便是天涯海角，我也陪你去。
　　 你别不信，等我出院回家，我可以对你做出书面保证，到时候再有啥变化，你拿我是问，任凭你发落。
　　 哎，慧珍，你怎么不吱声了……噢，娜娜来了。唉！看来，我还得再忍受一下这位宝贝女儿的轮番攻击。
　　
　　 三
　　 爸，我来晚了，路上堵车。您好点了吗？我进门时，看见您眼睛睁着，现在怎么又闭上了？是不是对我迟到有意见？呵呵！我向您保证，下次绝不会迟到。
　　 我听妈妈说，您现在恢复了意识，就是还开不了口，不急，等两天就会好的。
　　 您知道吗？您躺在重症监护室期间，我和妈妈都快急疯了，就怕你有个三长两短。幸亏您没出太大的灾难，我心里的石头总算放下了。
　　 由于我要上班，还得接送蓓蓓，妈妈承受了照顾您的重任，我只能晚上来陪陪您。妈妈虽然晚上能回家睡觉，但由于您住院，她没睡过一个安稳觉，整把整把的头发往下掉，我看了都心疼。
　　 爸，您大概还不知道吧？蓓蓓几次吵闹着要来医院看您，您说，我能让她来吗？若是看见自己的外公，满头裹着纱布躺在病床上，她会是什么反应？所以，我连哄带骗的暂时稳住了她。
　　 趁妈妈不在，作为您的女儿，我不得不说您几句。您能不能别再去动迁组上班了行吗？因为您每次去上班，我和妈妈都得提心吊胆，怕你被人欺侮了，不是被骂就是被打，这工作谁受得了？那里简直成了龙潭虎穴。您常在我们面前说，现在动迁工作中，最难啃的骨头，就是那些赖着不走的“钉子户”。依我看，您也是“钉子户”，钉在动迁工程里已经有5年了，一直赖着不肯回家。对那些动迁“钉子户”，政府最终会依法处理，可对您这个“钉子户”，我们却毫无办法。
　　 爸，我就问您一句：您到底是缺钱，还是在家闲得慌？如果缺钱，您就吱一声，家里人都会给您；如果您是闲得慌，那就自己找点乐子呗！这个，我想我不必教您了吧？您不是一直喜欢摄影的吗？蓓蓓她爸早就给您买了一架“尼康”单反，可您退休至今一直没用，害得他怕镜头发霉，只好锁进了单位的恒温箱里。
　　 不是女儿责怪您，您确实有点不像话，家里很多事情您都没处理好，尤其是对待妈妈，总是不冷不热，敷衍了事。别的不说，就拿旅游来说，您退休至今陪过妈妈出去过一次吗？连最简单的北京六日游，到现在都有没兑现。我曾经多次提出替代您，陪妈妈到北京去旅游，都被她拒绝了，您猜她说啥？她说：旅游你们能替代，感情上的事你们能替代吗？我当时被她说得鼻子酸酸的，差点掉眼泪。
　　 怎么，您也掉眼泪了？真难得。知道自己错了？错了就改，还是个好同志。其实，妈妈要求也不过分，只要您每年陪她出去旅游一次，她就心满意足了，您却连这都没有做到。
　　 爸，我知道您身上有一股犟劲，从来不服老，不服输。谁只要在您面前提一个“老”字，您就会与人家理论一番，争个脸红脖子粗的，还非得你赢不可。您记不记得？退休刚回家那年，小区的大楼管道需要维修，卡车送来不少很粗的铁管，您非要帮忙往楼上搬。物业经理说了声：老人家，您岁数大了，搬不动的，您当场就拉下脸，非搬不可。结果呢！铁管没搬上去，却把手腕拧伤了，被领居当成了笑话。
　　 其实，人老了，就像秋天的落叶，海水的潮起潮落，这是大自然的规律，没办法回避。天下没有不散的聚会，人生也一样，该灿烂的时候要灿烂，该收手的时候就要收手。您在单位里摸爬滚打大半辈子了，余下的事情，就让年轻人去干吧！不要再逞能了。古代大将军冲锋陷阵，战功显赫，大功告成后，还不是要卸甲归田？您就不能跟人家将军学点？
　　 妈妈这几天老是在我面前嘀咕，说您今年66岁，是命中的一道坎，要让我无论如何去菜市场买点猪肉来，回家斩成66块再红烧，让您在适当的时候吃掉，这样能平安地度过命中的那道坎，逢凶化吉。我虽然感到有些好笑，但妈妈的话我得照办，因为您这几年运气也太背了，她老人家说的办法也许管用。
　　 怎么，您又摇头笑了？我说得不对……算了，我不跟您死磕，您自己好好想想吧！
　　
　　 四
　　 娜娜，我是笑了，我是笑你怎么也相信这种鬼话？66岁要吃66块肉，岂不是要把人撑死？根本没有一点科学依据。你妈妈文化程度不高，她相信这些我能理解，可你受过高等教育，我就不理解了。还有，你说我也是“钉子户”？哎呀！太谢谢你了，这可是我至今听到的最美的赞誉。但我又不敢当，因为在我们整个动迁组，比我来得早干得久的人太多了，少的6年，多的9年。就拿我们动迁组的李主任来说，他在动迁组这块阵地，已经坚守了10多年，他才是一位不折不扣的“钉子户”。
　　 都说“姜是老的辣，酒是陈的香”，这话一点不假。上级领导为啥三番五次地要让我留任？还不是从动迁工作的大局出发？你要知道，一个稳定的班子，能确保党和国家的阳光动迁政策，在所有动迁户中得到有力的宣传和执行，而不准出一点纰漏。同时，一个长期稳定的动迁班子，对一些耍赖的“钉子户”，也是一种威慑，至少不能让他们钻政策的空子。我为啥被打？就因为这些“钉子户”，在我身上打不开缺口，他们感到了绝望，不得不采取一些“下三烂”的手段。
　　 娜娜，我何尝不想早点结束这漫长的动迁工作？趁早回家享享福，陪陪家人。但每当我经过那些旧区老房子，看见一些老婆婆躬着背拎着马桶，很吃力地从破旧的房子出来，去倒粪站倒马桶，我心里就很不是滋味。虽然我不是什么政府官员，但觉得自己肩上的担子，也是沉甸甸的，如果不让这些老婆婆们，早日从这些破旧房子里解放出来，我心里会一直不安。
　　 闺女，你别老是怪我“卫生口罩，嘴巴一套”，这是我心里话。不管怎样，咱家的住房条件，比那些至今还生活在低矮潮湿房子里的老人强多了吧？所以，我为他们出点力做点实事，吃些苦受点委屈又算得了啥？
　　 我记得老一代诗人郭小川有一首著名的诗，叫作《春天的后面不是秋》，诗的内容大致是：“春天的后面不是秋，何必为年龄发愁？只要在秋霜里结好你的果子，又何必在春花面前害羞？有时候我也着急，那是因为工作的不顺利；有时候我也发愁，那是因为我们国家还很落后。我踏遍了人生的领土，最后我才知道，这是人生唯一正确的道路--人民的事业与世长久，谁的生命与它结合，白发就上不了他的头……”
　　 这首诗虽然年代已久，但影响深远，至今还深受中老年人欢迎，因为它写出了我们中老年的心声和志向。每年春节前夕，动迁组搞联欢活动，这首诗是我们必须朗诵的，当然，它也深藏在我的心中。闺女，我建议你有时间也好好读一读这首诗，你肯定会有感慨的。
　　 好了，医生要来查病房了，我不多想了，你也不要埋怨我了，咱互相理解，互相支持吧！
　　
　　 五
　　 爸，我把照相机给您拿来了……哎，妈，爸人呢？
　　 出去了。
　　 到菜市场买菜去了？还是到公园去了？
　　 哼！他能上哪儿？还不是动迁组！昨晚领导一个电话，就将他魂勾去了。
　　 他怎么能这样？出尔反尔，还算是个父亲吗？
　　 唉！闺女，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吧！反正我也想通了，我不能老活在他的世界里，我也有我的打算，今晚我就去学跳广场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