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三十年回想大薯在田里的样子，她朴素、不羁、生命力强。如今，她在十三楼的阳台上，在花盆里，竟然长出一点情调来。
　　  奶奶给了我两条大薯，黑乎乎的粗糙的表皮，像奶奶的手。我把它塞在厨房的角落里，忘了它的存在。有一天，忽见墙角的蓝布袋里冒出一条藤。走近，打开布袋细看，原来是大薯发了芽，长出一条藤。藤四方形，紫色，已有半米长，像竹子般一节节，数了数，有六节。
　　 我把大薯长出藤的那部分切下来，在种着葡萄的大盆里挖出一个浅坑，肉连皮埋在坑里，露出藤。
　　 每天傍晚，我给家里的植物浇水，自然最关心新栽的大薯。藤一节节生长，不久，在藤的第七节和第八节之间长出嫩绿的叶子，叶子一天天变大，最大的叶子有我两只手掌那么大。一个月后，藤竟长到两米多长，并在离根80厘米处分长出两条藤。藤上的叶子越来越多，叶子全长在关节上，有的一节长一片，有的一节长两片，有的一节长三片。
　　 藤天生柔性，它的生长过程极会顺势和借力。藤喜欢攀附他物生长，若遇上栏杆，水管，梯子，竹子等都缠绕上去。它们沿着他物向下或向上，向前或转弯。它们将路径编织得美丽清新，被它们缠住的物体因此多了几分生机。我尝试把水管上的藤拆下来，它们紧紧缠着水管，不肯松开，使人不忍下手。如果它的周围没有可攀之物，它就放弃攀附的念头，一心一意贴近泥土，低低地蔓延，把一生的梦想都织在泥地上，织得郁郁葱葱。
　　 清晨，坐在大薯旁赏雨。细雨飘飘，落在大薯的叶子上，叶子睁开睡眼，贪婪地吸着雨水。这丰沛的雨水，及这滋润的叶子，使人幻想到一大片田，田里种满了大薯，藤缠着竹子向上长，叶子密密麻麻，泥土下长出无数大薯。那是小时候，在田里看到的景象。
　　 大薯的生长需要一个比较长的过程。春天，母亲会选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在田里松土，打垄沟，洒下肥料，把大薯切成一块块，埋在垄沟里。之后，经常给泥土浇水。夏天，垄沟上长满纤细的藤蔓，盘亘在母亲布下的竹架上，形成茂密的绿色的篱笆，偶有小鸟和蝴蝶站在叶子上扇动翅膀。
　　 大薯的茎在泥土里随心所欲地生长，形状表现个性化，每一只都可说是奇葩，记忆中有像鸡翅的，有像手掌的，有像猴子的，有像猪头的。但不管大薯长成什么样子，它都有相同的肉质，白白的，滑滑的，甘甜的。
　　 挖大薯的时光是兴奋的，从来不知道将挖出来的大薯长什么样子，我童年的想象力在挖大薯的日子里迅速生长，像藤蔓一样缠绕着生命。料想母亲挖了那么多大薯，想象力足够丰富了吧。
　　 立秋，挖出的大薯堆成了小山，母亲用自行车把一筐筐大薯运回家，放在阳台的屋檐下。阳台上种着美丽的花，丑陋的大薯躺在花盆边，显得格格不入。然而，鲜花与大薯就这样相安地渡过了很多日子。小猫常在阳台上晒太阳，它把大薯当作玩伴，在大薯身上跳来跳去。燕子的窝在屋檐上，燕子的屎屎尿尿落在大薯身上，大薯毫不介意。
　　 像大薯这样多好，深入泥土，藤蔓不绝，踏实而又任性地生长着，不模仿别的薯，把自己当作一件艺术品，一生都在创造独特的自己。
　　 现在家乡没田了。我不知道，在那些丰收的季节里，我还能在家乡邂逅什么，那些熟悉的庄稼和蔬菜已没有了生根发芽的地盘，曾经绿油油的画面褪了色。仿佛时间魔鬼吸走了村庄的血，使它变得干瘪失色。我行走在平坦的马路上，一只鸟默默地窥探着我的空虚，我也窥探着它的空虚。
　　 失去土地的农民是空虚的，这在奶奶身上表现得特别明显。
　　 奶奶在一块空地上开垦了一个菜园。那块空地在石敢当旁边，石敢当离村口不远，在一个丁字路口，是村民用来保平安，驱妖邪的地方。曾经，石敢当每天都有人跪拜、祷告。如今，显得有点冷清，村民大多搬离，留下一些老人守着老屋，守着这里一切陈旧的事物。
　　 奶奶觉得有个小菜园消磨时光，才不会浪费生命。小菜园里的泥不深，经不起太阳暴晒，奶奶要从家里抬水去菜园里浇水，有时病了或累了就叫子孙们抬水。年青人怕累，怕脏，劝她别种。奶奶笑着说，这点事哪会累啊，有块地在这，不种白不种。十几年来，奶奶的菜园里，季季种新菜，天天有菜收。在奶奶的菜地里，大薯靠边种植，藤蔓织成绿墙，像士兵一样守护着矮小的青菜们。
　　 空气微凉的秋天，奶奶蹲在夕光下，用那把旧镰刀挖大薯，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翻起泥土，直到露出薯茎，奶奶拨开大薯周围的泥土，捧起大薯，像捧起一个刚出生的孩子，笑着说，这薯真好，真好啊！只见她笑得合不上嘴，银色的假牙闪闪发亮，黑色的大薯正傻傻地望着她。
　　 “大薯是好东西，它安神、补脾、滋肾、止泻，解毒……现在村里没田了，很少人种，不种没得吃啊。”奶奶说话时，做出惋惜的表情。奶奶种出来的大薯不算很大，因为泥地不深，大薯的生长受限，但味道特别好，这与土质有关。奶奶把大薯当宝贝，每次挖出来就用大瓦缸来储存，瓦缸里装着沙，大薯整条埋在沙里，可保质好几个月。
　　 小时候，最爱吃母亲煮的大薯糊，将大薯开皮切片，将半肥半瘦的猪肉切成片，把锅烧红，倒入少许油，把猪肉炒熟，倒入大薯片，加点葱段儿，小炒一会，加入水，盖上锅盖，十几分钟后，大薯煮成了糊状，香味四溢。把大薯糊淋在白米饭里，那个美味劲啊，让人回味无穷。小时候容易犯肚泻，母亲会煮一碗大薯糊，吃完就有改善。
　　 每次回乡探望奶奶，奶奶都说，瓦缸里有大薯呢，带几条回深圳吧。我总是遵从奶奶的叮嘱，从瓦缺里摸出几条大薯带回家，像带着奶奶的祝愿回家。
　　 我知道，我的花盆太小，无法种出强壮的大薯，我不过是种植一种回忆罢了。花盆里的大薯，长势喜人，长长的藤探到阳台外，我的回忆就这样在它们身上茂盛地生长。
　　 大薯是易生之物，没有泥土，也能发芽，给它泥土和水，就长茎，生叶。四年来，每到三月就发芽，五月便放肆地蔓延。
　　 芋头也是易生之物。像大薯一样，忽见家里的芋头发了芽，便把它埋在一个花盆里。
　　 看见芋头发芽，就会想起它的叶像荷叶，大大的，圆圆的，因此又称为芋荷。等它的叶子长大，像等一个画家一笔笔地画出一片绿洲。如我预想的一样，芋荷一片片地开，从一小片，到一大片，大得容得下我四个手掌。叶柄举着芋荷，像举着我的童年，在城市摇曳。它们互相挤着，挤成花盆上一片绿洲，有乡情在游弋。芋荷生得很实在，像农村的大婶，最适合做伴侣，不娇气不造作不过于绚丽。家里养一盆芋荷，把异乡的孤独放在它们的绿意中，内心变得清澈而踏实。
　　 给自己的心灵一个栖息地，它可以是老屋旁的一片小菜地，可以是高楼里精心打造的小花园。我的小花园并不精致，我种的花不名贵，也没有精心打理，只为在城市的一角，仍能清晰地感知花草在季节中的变化。花盆里总是冒出不知名的花草，不知风把哪里的种子吹来，又或者是泥土里隐藏着种子，忽然就发芽了，像乡下的田野，不用刻意种花草，大自然总会送来惊喜。我不除花盆里的杂草，它们有一种野性美使我着迷。
　　 这个初夏特别多雨，不热。雨，使我出行更少，使我更接近清凉和简单。风时大时小，像顽皮的孩子跑来跑去，不经意间，就推开了我心里没有上锁的门。我敞开心扉，皈依在小花园中，静静地阅读一片芋荷微小而强大的生命。
　　 我的小花园与奶奶的小菜园，多么相像。我确信，一个在农村长大，与泥土有深厚感情的人，到老也留恋泥味，到老也想在泥土上种点东西。
　　 我埋在心底的一片乡愁，在这个小花园里发芽，和一盆大薯、一盆马铃薯、一盆芋头……一起茁壮成长。我倾心于这些熟悉而淳朴的事物，觉得用这种方式在城市生活，才更接近自己，才不失农民的本色。
　　 尘埃，一点点被雨洗去。有一只蝴蝶，扇动着翅膀，从护栏的缝里飞进来，在我面前随意起舞。它走后，我心里长满了蝴蝶，在故乡的田野上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