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差三天就到了除夕，街面上挤满了购买年货的形形色色的人。阿华靠在墙角，双手插进裤兜，斜眼瞅着喧嚣的人群。在他看来，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顶无趣的。除了面孔有所变化之外，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形而上学的重复而已。再配上从水泥地不断升腾的灰尘和刺耳的喧闹，整个就是一锅煮烂了的饺子，混乱无序。
　　 往地上啐了口吐沫，整了整身上笔直的呢绒西装，阿华从拐角走了出去，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着，被眼皮遮住一大半的灰褐色眼珠精明地躲在无框金丝眼镜后，小心翼翼地寻找着值得下手的目标。多年的经验告诉他，越是临近年关机会越多。人总是喜欢在毫无头绪的匆忙之中迷失自己。瞅这情形，今年又是一个丰收年。
　　 抬起身来，揉了揉略显酸疼的后颈，阿华发现临街一侧不远处有一家不起眼的敬老院，“敬”字的一侧不知何时已经不见踪影，只留下了“苟”在那里踟蹰——怪不得刚刚没看到。阿华保持着此时的动作愣了片刻，伴着鼻翼的翕动，两眼微微闭起，眼珠和眼白相映成趣，勾勒出一道闪过不多见的锋利光芒。
　　 瞥了眼橱窗里自己的怪异模样，阿华赶忙将手放回裤缝处，又使劲拉了拉西服上衣的下摆，直到自己满意地点了点头，才不做停留地朝敬老院大门走去。可刚走出没几步，又好像有些不对劲似的退了回来，径直走进了路旁的蛋糕店。
　　 不消一刻钟，阿华已经提着蛋糕杵在了敬老院门口。保卫室里的大娘歪着脑袋略带警惕地盯着这个衣着光鲜的男人。
　　 “喂，小伙子，干嘛的啊。”
　　 “大娘，这不快过年了嘛，我来这儿看看老人们，陪他们说说话，这不，顺便拿些礼物带给他们。”说着举起了提在手里的蛋糕。
　　 也许院里已经多日不曾有过人气，再或者大妈真正的是“大隐隐于市”，又或者说从一位有着绅士装扮的“上层人士”嘴里说出来的话，对大娘来说有种不容置疑的魔力，于是便连忙起身开门将阿华迎了进来。
　　 这样的顺利是阿华没有想到的，准备好的说辞竟一点也没用上，这让他在感到惊喜的同时不免有些失望，就如同攒了一身的劲却一拳头打到了棉花上。
　　 “来，小伙子，喝茶。”大娘将盛满开水的带锈茶缸放到了阿华桌前。应该是许久未与生人如此交谈过了，热情大妈的话匣子完全合不住。从工作聊到婚配，从家乡聊到子女，大有招婿之嫌。阿华半真半假、支支吾吾地应和着，差点招架不过来。
　　 “大妈，这老人们都在哪儿啊，半天也没见院儿里有个动静。”终是耐不住大娘的絮叨，阿华把话题扯到了正事儿上。
　　 大娘听闻，脸色一滞，精气神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退下去，“唉，别提了，该去的都去了，这儿就剩下老王头了。要说这老王，也是可怜，早年被文革弄得妻离子散，好不容易菩萨保佑，前几年家里拆迁发了笔小财，谁知不消几天，这人又得了痴呆，唉。”
　　 “唉，不过……那也好，至少大爷用不着再记挂劳什子烦心事儿了。”阿华强忍着心里的悸动，努力压住上翘的眉毛，板着脸不断摇头叹息道，“要不，大娘，咱去看看大爷吧。”
　　 “行啊，小伙子。我也替老王谢谢你。”说着，大娘领着阿华从值班室走了出去。
　　 刚转过二楼阶梯口，一股腐朽的气味儿扑面而来，到处都是已经枯萎的花瓣儿，踩在脚底竟“喀哧”作响。灰尘整个覆盖在墙壁上，不细看就好像是上了一层灰色的油漆——不过却没发现蜘蛛网的痕迹——与天台外目之所及的世界比起来，这里安静得令人有些匪夷所思。但那个立在窗前的沉默背影却出乎意料地与整个环境融为一体，浑然生出惊悚之感。
　　 “诺，这个就是老王头。老王——老王——有人来看你了。”大娘对着背影扯着嗓子喊了起来。
　　 “啊？谁啊？我儿吗？是我儿来看我了吗？儿啊！”听到大娘的声音老王呆讷地转过头来，无神的双眼在打量阿华片刻之后诡异地爆发出璀璨的光芒。
　　 大华愣住了，这是怎样的一位老人啊。皮肤皱巴巴地拧在一起，双眼简直坍陷出了两个小型盆地，仅有的几根白发在近乎秃顶的脑袋上蔫儿着，宽大的军装裤下露出的皮包骨头怎么看都觉得触目惊心。
　　 “啊？”阿华错愕地侧头看着大娘。
　　 “小伙子，你别在意，老王就是这样，看到你这样的小伙子就喊儿子。”大娘的眼中波光流动，“唉，入了魔怔了。”
　　 “对，爹，是我，我来看你了。”得知原委的阿华一瞬间将职业素养表现得淋漓尽致，连一旁的大妈都愣在了一旁。
　　 阿华的双手被老王握得生疼，都让他诧异于这样的老人哪儿来如此的爆发力。
　　 “没事儿的大娘，我来这就是为了陪陪老人们嘛，就算做王叔的儿子又怎样呢。”阿华句句言真意切，可金丝眼镜后的聚焦却显示出内心的不平静——眼白缩小得好像眼里就只有两个灰溜溜的烂葡萄。
　　 “儿啊，儿啊，让爹好好看看你，怎么又瘦了，我的儿啊。”老人干枯的双眼流出眼泪，脸上蜡黄色的皮肤因激动甚至透出些许红来。
　　 “小伙子，你拉着老王坐那儿聊，我下去看门，麻烦你了啊。”大娘一脸坦诚，毫无戒备。
　　 “没事儿，大娘，你放心去吧，这有我呢，有事儿我叫您。”阿华紧拉着老王头的手一步一挪往椅子那里过去。
　　 “哎，好嘞。这小伙子好啊……唉。”大娘背过身去自言自语道。
　　 “爹，你坐，你看儿子给你带什么来了。”说着便将蛋糕打开放到桌子上，顿时奶香气盈满了整个房间。
　　 “哎呀，儿啊，你还记得爹喜欢吃蛋糕，你吃你吃。这东西金贵着呢”，老王头突然哽咽了，“你小时候过生日吵着要吃蛋糕，爹没本事啊，爹给不了你……你快吃。”
　　 阿华愣住了，夹着蛋糕的手也悬停在了空中，眉头紧锁，一双三角眼也因痛苦拧在一起。望着那滴落在蛋糕上的眼泪，阿华脑海中没有物质地柳絮纷飞起来。
　　 “儿子…儿子现在有钱着哩，爹你快吃，不够儿子再买。”阿华的声线明显陡了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梗在喉咙里，酸得难过。
　　 “好啊，儿子长大了，知道孝顺了，我看那几个老头还敢不敢再笑话我没儿子养活。唔…好吃，你也吃啊……”老王那如枯干般的手颤巍巍地夹着蛋糕往嘴里送，模糊不清地支吾着，枯黄的脸颜展成了弥勒佛，慈爱、安详。
　　 “儿啊，你还记得那只花猫吗？就是你离家后死的那只，当时我还托人给你寄了信，”老王望向窗外，像儿孙满堂的百岁老人一样，开始对过往缝隙中的事如数家珍，“你可全靠它养活咯。爹没本事啊，挣得工分不够养活你。多亏那猫喽，每天都从生产队的鱼塘叼条鱼回来。有一次它叼了条二斤重的鲤鱼，拖到半路实在是没力气了，半夜跑到我床上用爪子把我挠醒，领着我过去。这么说来我还不如那只猫呢，哈哈哈……”
　　 每个人都是一位潜在的哲学家，阿华也不例外。他的目光紧紧锁着老王，就那么一刹那好像突然解脱了一般，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萦绕在周身，平添一道惹人瞩目的光环。
　　 “爹，我记得，我都记得。”浅浅的微笑挂在嘴边，顺手夹了一块蛋糕放在了老王碟子里。如果告诉看到这一幕的人，说他们不是父子，只是刚认识而已，恐怕那才不会有人相信哩。
　　 “对了，你来，你来，爹有样东西要给你。”老王将脑袋往前凑，压低声音神秘地对阿华说道。
　　 阿华不作声色地将挣扎着想要站起的老王扶了起来，一前一后走进了里屋。老王弓腰打开角落里布满灰尘的箱子，箱子上原有的色彩早已褪尽，只有斑驳的印记诉说着时间的残酷与无情。
　　 翻开一层又一层的布包，老王终于停住了，像站在世纪尽头的时间老人般注视着手中的物件。半晌，站了起来，“儿子，拿好了，这可是爹用卖了房子的钱换来的。爹没啥能给你的，这个你拿好了，将来给我的大孙子呦。”这一刻的老王容光焕发，好似枯木逢春，客观上丑陋的笑是那般夺目动人。
　　 职业素养告诉阿华，你已经成功了！可他就是高兴不起来，看着正独自乐呵的老王头，他心底没由来地涌上一阵酸楚。看了看手中的金镶玉，又看了看老王，他使劲闭上了眼睛。
　　 “儿子？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啊，快坐下歇会儿。”发现异样的老王赶忙问道。
　　 阿华缓缓睁开了眼，锋利的眼神中掺杂了些许温情，“爹，儿子还有些事，下次再来看你，这是三千块钱，儿子专门拿来孝敬你的。”说着阿华将从皮夹里掏出的钱不容推辞的塞进老王手里。
　　 “哎，不用，不用的，儿子，爹不用的——”对着已经大步离开的阿华，老王头摇着双手喊道。
　　 阿华再次看了眼身后的敬老院，脑袋里翻江倒海，眼前迅速闪过的画面压得他喘不过来气。
　　 看了眼手里的贵重物件儿，阿华眼皮使劲一闭，扬长而去。
　　 老王头的门又一次被打开，推门进来的是看门的大娘，脸上还挂着幸灾乐祸的喜色，“他爹，那人走了。”
　　 老王听闻看向窗外像是在确认什么一样，又将头转了回来，瞅着手中的钱，眼中满是不屑，“才三千，真是个畜生，要是我儿子，非掐死你不行。”
　　 “咱们的金镶玉差不多快没了。”
　　 “还找上次那家做，不过再往下压压价，告诉他们，一个最多给二十，多了我们就找别家了。”
　　 “好嘞。”说着大娘退了出去，老王也将身子转向了窗外。
　　 院子里那股子腐朽的味道又一次生机盎然地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