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连绵不绝，每到盛夏都是如此。虽然雨后空气清新，但这泥泞的路况却让人头痛不已。
　　 佳儿边割猪草边想，如果母亲活着是不是也会像别人的母亲一样把她当宝贝一样护着。可母亲没了，她的记忆里没有母亲的样子，只听邻居说那是一个很美很美的女人。佳儿有些憎恨自己，如果不是因为她母亲就不会难产而死，她也不会成为众人眼中那个不祥的孩子，后妈更不会说是因为她命硬，弟弟才会被她克得高烧烧坏了脑子。她想起父亲对自己那厌恶的眼神，心撕裂的疼。如果能重新选择，她宁愿死的那个是她而不是母亲。看着右手多出的那根手指，她好想用刀子把它剁下来。如果不是多出的这根手指，她怎么就会被认为成灾星。
　　 泪模糊了佳儿的眼睛，佳儿把泥土一层层的涂抹在手上，她不愿看见自己这只手，她好想好想这只手突然间变成五根手指，那样她就可以和别的孩子一起玩，也可以对着父亲撒娇，寻找一份可以依偎的暖。可她知道这不可能，抬起头对上一双明亮的眼，不知何时身边站着一个女孩，女孩穿着一双漏脚趾的布鞋，墨兰的裤子，橘黄的衣服，衣裤上几乎布满了颜色各异的补丁，虽然破旧但干净的很。佳儿从来没见过这个女孩儿，一时间竟然呆住了，竟然忘记了像以往一样藏起自己的手。
　　 半晌，女孩蹲下来嗫喏道：“你为什么哭，是饿了吗？”还没等佳儿说话女孩就从篮子里拿了一个馍掰了一半给她，佳儿愣住了，女孩儿是在关心自己吗？她难道没看见自己那怪异的手？佳儿的手与别人不一样，她的右手长了两根中指，那是她不能言说的痛，佳儿低下了头，双臂抱住膝盖，她习惯的把右手攥在左手里，紧咬着下唇不敢抬头，之前流进嘴里的泪蔓延开淡淡的咸味。
　　 女孩儿有些尴尬，伸出的手不由得又缩了回来。
　　 “你是嫌我的馍脏吗？”女孩说，声音颤颤的。
　　 “不是那样的，我……我是怕吓到你。”佳儿看着女孩含泪的眼急忙解释。
　　 “你是说你的手吗？我早就看见了，我爷爷的手就是这样的，我觉得一点也不可怕。”
　　 “真的？”一抹惊讶在佳儿的脸上浮掠而过，原来这个世界还有和她一样的手。
　　 也许是年龄相仿的缘故，佳儿和女孩很快的就熟络起来，女孩叫麦子，佳儿听到这个名字时差点没把女孩给她的馍从嘴里喷出来。
　　 女孩儿的名字还有个故事，女孩儿的爷爷和佳儿一样被认为是不祥的人，他不仅有怪异的手，他还会不定期的浑身抽搐，导致口眼有些歪斜，看着叫人害怕，村里人说他得罪了神明，口眼歪斜是神明对他的惩罚，每当村里发生不好的事，他就成了替罪羊，村民说那是他惹来的灾祸。一场蓄意的火烧光了他所有的家当，被排挤的他只能远走他乡，女孩儿是他在麦田里捡的弃婴，是他一路乞讨养大的孩子，女孩儿是他在麦田里捡的，所以起名麦子意思麦田里的孩子。
　　 麦子和爷爷现在就住在林子中废弃的屋子里，那是以前死掉的老猎户的房子，麦子还邀请佳儿有时间去她家玩，说爷爷一定会喜欢佳儿。
　　 一连三天的大雨让沟渠有了生机。佳儿看着欢腾的水嘴角不由的上弯，终于有人不怕她了，她也可以和别人一样拥有朋友。一想以后自己也可以有玩伴，佳儿的眉眼都带着笑，赶紧涮涮鞋子穿上，背起猪草回家，家里的猪还等她喂食呢，回家晚了又要挨骂了。
　　
　　 二
　　 刚到院门就看见后妈坐在院子里陪弟弟玩，佳儿的脚步不由自主的慢了下来，她对后妈深深的厌恶，对弟弟，佳儿也是不喜欢的，弟弟是早产儿，是后妈进门七个多月生下的。如今长得比她还高，不知为什么看着他那小小的眼睛，塌塌的鼻子她就有一种心塞的感觉，因为从那张脸丝毫找不到与父亲一丁点儿的相似之处。
　　 佳儿给猪喂了食又添了些猪草，转身进了屋子，看见灶台上摆放的冷饭心就阵阵发酸，记不得上次与父亲同桌吃饭是什么时候？四年前还是五年前？只记得端菜的时候因汤水溢出烫了手，不小心打了菜碗，从那起她就再没在桌子上吃过饭。
　　 “呦！怎么了？是不是闲饭菜不可口啊？就是闲也没办法谁叫你没投胎到富贵人家？”后妈阴阳怪气的说。
　　 “在这个家我有资格挑拣饭菜吗？”佳儿苦笑说，多年来她烦透了后妈这说话的腔调。
　　 “哎呦！我说什么了？就这样揶揄我，我辛辛苦苦养大你，我容易吗？后妈难当啊！我算看透了，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就是一条喂不熟的狼”。瞥见不远处即将进院门的父亲，后妈拉开了她的唱腔。
　　 “你还是别糟浸那狼了，就你这喂养法它恐怕都死了八回了。”佳儿想起了那一次次被后妈苛责饿肚子的日子讥讽的说到。
　　 “都说养人家的孩子到头来都是空忙一场，我还不信，你这翅膀刚硬一点就这么顶撞我，就算我有做的不好的地方，我也是你的长辈，名义上的母亲啊？”说着后妈的眼中挤出两行泪。
　　 “有你这样的母亲养我，是我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我对你可真是感激不尽呢！”佳儿说道。
　　 “死丫头，怎么和你妈说话呢？”佳儿的父亲吼道。
　　 “妈……，我妈已经死了很多年了。”啪！一记耳光生生的打断了佳儿的话。佳儿的脸上瞬间印上了五个鲜明的指印。
　　 望着父亲那怒极变色的脸，佳儿却笑得一脸灿烂，仿佛那个耳光不是打在她的脸上，只是眼中滚动的泪花出卖了她的心。她望着父亲淡淡的说:“我是你的女儿吗？”还未等父亲回答佳儿的声音再次响起。
　　 “邻家阿婆说你特别爱母亲，可我却感觉不到，你要是爱她你怎么可能在她死后还不到一个月就迎娶这个女人进门？”佳儿用手指指向那个站在门边的女人。
　　 “如果说是为了我，为什么我感受不到你对我的在乎。我今天看见一个女孩，她是个被父母遗弃的孩子，可捡她的人却给了她全部的爱，你给了我什么？”佳儿问道。在父亲与后妈那差异的眼神里，佳儿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佳儿的父亲木然的呆立很久，是啊！我为什么要去怨恨自己的女儿，那可是她留给他最好的礼物，这些年自己都做了什么？爱对他来说就是一个讽刺的字眼，他没资格说这个字。
　　 那个温婉的眼中含笑用帕子为他擦汗的女人，那个看他劳累满脸的关心与心疼的女人，那个为了他宁愿吃苦舍弃富贵的女人。他有资格说爱她吗？他一遍一遍的问自己。他没有资格。脑海闪现出那个风雨交加的夜，产婆忙碌焦急，屋内传来阵阵撕心裂肺的喊叫，他徘徊担忧了好久才听到婴儿的啼哭，刚刚放下的心就被产婆那声血崩了大人保不住了，惊得呆住了，缓过神的他冲进屋子，看见的是满被褥的血，满眼的红色衬着雨柔那张惨白的脸，他的心像被钝刀片片切割，他拥她入怀，她艰难的抬起手擦拭掉他眼角的泪，一如既往地对他微笑，说她这辈子有他陪伴呵护值了，可她却不知其实他一直觉得是她让他的生命里添加了七彩的光环，是她丰富了他的生活。
　　 感受到怀里人温度在渐渐流失，他将臂膀紧了又紧，他叫产婆将所有的被褥盖在她的身上，依然没有让她的身体暖起来，她临走的时候叫他好好照顾孩子，那声音此刻就像一记重锤敲击着他的心。
　　 没有她的日子，他就像没了灵魂，每当看见孩子他就会想起那张温婉恬静的脸，什么生命的延续？他才不稀罕怀里这个只会啼哭的小人儿去代替她的母亲，他不要，看着女儿舞动的小手，看着她那多出的手指，他心莫名的升起一股恨意，他恨这个孩子，不是她雨柔怎么可能离他而去。他以活忙无暇顾及为由把孩子托付给邻家婶子照顾，一个月给些米面即可。
　　 月，明亮皎洁，柔和的光挤进窗棂，温暖的感觉在室内蔓延，两壶酒下肚，他的视线有些模糊，一道身影映入眼帘，那不就是他日思夜想的雨柔吗？他激动的将她拥入怀中，手指触碰到光滑的肌肤，感受到怀中人温暖的体温，他有一种将她揉进身体的冲动。“雨柔，你终于来看我了。”语话里蕴着一股深深的柔情。他的手在她的身上游走，口吻上了她的唇，感受到怀里人的挣扎抗拒，他阵阵恐慌，他怕怀里的人离他而去，他紧紧的拥着她，脑海一片空白，所有的思念以最原始的形式宣泄着，他一次次的重温着和雨柔的缠绵时光，听着夜色里的娇喘呻吟，他默默期待夜再长一些，梦再久一些……
　　 次日清晨，头痛欲裂的他睁开眼，看见的是凌乱的被褥和躺在自己身边衣裳凌乱依旧酣睡的张寡妇，看着她那裸露的双峰和……想起昨晚的梦境他有一种想死的冲动。
　　 他醉酒错把前来讨要鼠药的张寡妇当成了佳儿母亲。一场乌龙事件闹得不得不娶张寡妇进门，可他的痛苦又有谁能了解，他心里根本就不想让任何人入住他和雨柔的屋子。
　　
　　 三
　　 最后一抹晚霞消失在天际，因为午间的不愉快，家里的气氛有些压抑，只有佳儿弟弟在院落里与小狗玩耍，看着窗外笑的无忧无虑的弟弟，佳儿想变傻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手抚上脸颊火辣的痛感瞬间袭来，佳儿痛的咧起了嘴角。她不后悔说了那番让父亲激怒的话，那是她一直都想说出来的，再憋下去她会疯掉。
　　 听葛阿婆说父亲爱母亲，说父亲对母亲的宠溺叫很多人羡慕不已，结婚三年父亲从没让母亲下过田。葛阿婆还说母亲的贤淑在村里也是出了名的，说母亲舍弃了城镇里安逸的生活无怨无悔的陪着父亲吃苦。每当想起葛阿婆的话佳儿就觉得母亲被父亲骗了，还是那句话如果爱的那么深怎么可能母亲去世不久就娶了别的女人。
　　 月亮慢慢爬上树梢，阵阵蛙鸣把佳儿从沉思中唤醒，肚子不争气的咕咕作响，仿佛是在回应远处的蛙声。心情不好的佳儿决定去抚养过自己的邻居葛阿婆家蹭饭。
　　 看着窗户上的身影佳儿就知道阿婆又在绣帕子了，葛阿婆的刺绣手艺在十里八村可是出了名的，谁家娶媳妇嫁女儿都要上葛阿婆这订做些绣活，女孩出嫁要是能穿上阿婆修的喜服那可是相当荣耀的事。
　　 “阿婆，佳儿的肚子打鼓了！”脚还没迈进屋子佳儿就嚷了起来，在葛阿婆面前佳儿永远像个长不大的娃。
　　 “厨房里有馒头自己拿，桌子底下的盆子里扣着半只烧鸡，那是阿婆留给你的，喂喂你肚子里的小馋虫。”葛阿婆笑着对佳儿说。
　　 佳儿嚼着馒头口齿不清的说:“阿婆对我最好了。”说完便坐到葛阿婆身边搂起了阿婆绣活的胳膊。
　　 葛阿婆停下绣活左手奔着佳儿的头拍去.“臭丫头，就知道哄阿婆开心。”接近佳儿额头的手生生停了下来，看着佳儿红肿的脸葛阿婆心疼不已，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
　　 “阿婆哭起来真丑，仿佛变成村尾跳神的巫婆，天啊！到底是谁把我漂亮的阿婆偷走了？快点还回来！”佳儿说完便假装抹眼泪。
　　 “死丫头，阿婆都多大年纪了怎么可能还漂亮！”葛阿婆看见佳儿搞怪的样子不由的破涕为笑。
　　 “阿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你买了我得了，我可以给你洗衣做饭，瞧瞧买我是不是很划算。”佳儿挽着葛阿婆一脸献媚的说。
　　 “嗯！不知买佳儿需多少银两？”葛阿婆打趣的问。
　　 “不贵不贵，五块纸币就好！”佳儿开心的说。
　　 “不买，太贵，不值。”葛阿婆看着笑的见牙不见眼的佳儿打击道。
　　 佳儿瞬间表情郁闷:“唉！没想到我这么不值钱，看样子我只能将来带着嫁妆和男人一起贴给阿婆了。”
　　 “最好再带个娃一起贴过来，好好的丫头怎么就一点也不知羞呢？”阿婆笑着说。
　　 “我可不要怀孕生娃。”
　　 “为什么不要？”
　　 “阿婆，你没听说过吗？一孕傻三年，我可不要变成傻瓜！”佳儿认认真真的说。
　　 “哈哈哈哈……！”佳儿的话惹得葛阿婆大笑不已，阿婆宠溺的捏了一下佳儿的小鼻子，真不知道这小小的脑袋瓜里到底想些什么东西。
　　 佳儿被阿婆笑的莫名其妙，仿佛有无数的乌鸦从头顶飞过，她有说错吗？村里的孕妇们不止一次的说过这样的话啊！看着佳儿呆呆的囧样，葛阿婆更是笑的不能自已。
　　 不知何时蛙鸣静止，仿佛它们也被这一老一少彼此打趣的笑声吸引，不忍破坏这温馨的气氛。
　　 夜渐深，佳儿在葛阿婆的身旁睡得好沉好沉……
　　 夜尽，天明。
　　 一缕阳光照在佳儿脸上，仿佛昨夜梦里母亲的抚摸，暖暖的感觉。佳儿弯起嘴角咧出幸福的弧度。
　　 “小懒虫，太阳都照屁股了！还不起来？”葛阿婆笑着喊。
　　 “糟了！”听到阿婆的喊声佳儿瞬间坐起，暗暗的想怎么睡过头了？又要受数落了！以往的这个时辰她可是都出门干活了啊！想起还要回那个讨厌的家，就皱起了眉头。
　　 “想什么呢？还不赶紧洗洗过来吃饭，晨起的时候，我和你父母说过了叫你今天在我这给我帮忙，晚上再回去。”
　　 “太棒了！”佳儿兴奋的跳了起来。佳儿真希望可以天天和葛阿婆在一起。
　　 饭后，佳儿围着阿婆转了许久，弱弱的问:“阿婆我可以出去一段时间吗？”
　　 “傻丫头，你以为阿婆真需要你帮忙啊？看你昨晚谈起那个叫麦子丫头眼睛放光的样子就知道你今天待不住。”葛阿婆说完将个布兜递给了佳儿。布兜里有三个馒头还有一个烤鸡腿，还有葛阿婆卤制的咸菜。看着这些东西佳儿就知道这是阿婆叫她带给麦子的，佳儿的眼睛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