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舟】岸(小说)
一
去年的秋天,我成了一名真正的上海人。落户那天,朱警官特意拥抱了一下我这个老太,恭喜我成为他片区的一员。
二
我属猪,今年六十岁。不过,看上去最多像是五十岁的样子。我一直喜欢卷发,披肩的那种。年轻时,他们说这样的卷发有风情。现在,他们说,我很有风韵。
我是地地道道的北方人,皮肤白皙,细眉大眼。我是一名注册会计师,在一个规模不大的事务所工作。当会计,应该算是我第三次改行的结果,能坚持走到现在,我都没有想到。不过,对于六十岁的我来讲,我要感谢这最后一次的改行,因为会计师可以工作到七十岁(至少,我是没问题的)。
上海的五月,气温在持续增高。下一场雨,气温提升两度。闷热的天儿,总是让我心绪烦躁。
站在我身边的是我第三任丈夫,他是上海人。我遇见这个上海人的时候,是在十五年前。事务所的同志们说我,就是因为他是上海人才嫁给他的。没错,我很坦白。
其实,老翟的人不错,本分不生事。只是他太对得起他的姓了,他最喜欢做的事儿就是“宅”。我们认识的时候,他四十二岁。在上海,他不算是最老的单身汉。在这个年龄段,他算是比较帅的。
那天,上海在下雨,秋雨绵绵。事先没准备,被同事张艳玲抓去城隍庙求财。我陪她不假,可我去了豫园。
正赶上豫园花会。一片片金黄,是盛开的菊花。我还没来得及拍照欣赏,雨来了,而且越下越大。躲之不及,成了落汤鸡。“唉,不虔诚是不行的,看看,马上受到了惩罚……”我在自言自语,一个声音打断了我。
“你这个人蛮有意思的,下雨不拿伞,怨自己不虔诚。”这个男人声音有点细,典型的上海口音。
“你知道什么?别打岔。我这都什么形象了,就是因为没去城隍庙。”我用纸巾擦着头发上滴下来的雨水。
“你这是迷信呀!天气预报报了的,今天是有雨的。还有,我是想说,可以借伞给你的。”
我抬头看着这个看上去比较儒雅的男人。细眉,眼睛也是细细的一条,白皙的皮肤,他有点偏瘦,口周有了几道很深的皱纹。
“你是上海人。上海人管闲事的不多啊?”我这直爽的性格,差一点把他说成“色狼”了。而且,是个老色狼。
“你这人,啥意思呀?我是看你可怜好吧。伞放这了,你爱用不用……”这人,泡妞有一套啊!还知道装仗义。
“怎么还你啊!是不是我们得再约会一次啊?”他快步离开,我冲着他的背影喊道,“你有胆量,就来惠民会计事务所找我取!”痛快,我是成了落汤鸡,不过,打了一顿落水狗也让我的心情舒坦了一些。
接下来的两周,忙得要死。老板是个挣钱不要命的,他也喜欢挣钱不要命的员工。当然,我肯定不是他喜欢的那种。我一个人在上海,租的房子离事务所很远,几乎绕上半个城。讨厌加班,十分讨厌。这是我的口头禅,老板很清楚。
老板公布完加班人的名字后,我立刻冲出这幢大楼。三十四层的写字间,光是公司就有上百家。走进大楼,我就有一种压抑感。下班的时间,是最舒服的。阳光不再强烈,也有了些许的风。地铁站在公司大楼的拐角处,我喜欢戴帽子,不喜欢打阳伞。不用说话,很多人就知道我不是上海人。
周末到家,先给儿子打个电话,然后犒劳一下自己。超市就在前面,我大步流星地奔了过去。
“唉——唉——同志,我……”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猛地回过头。
“干嘛!你——这不是借我伞的人嘛。忍不住来讨债了哈……”我看到这个上海人羞红了脸,心情更加好了。糟了,我没带伞过来。“我说,你的伞我放家里了。你住哪?我明天休息,正好给你送去吧。”居然做了一个不占理的事,低声下气一回吧。
“不是,我不是来取伞的。对啦,侬还不知道吧?我们是邻居。”他快步跟上我。
“邻居?我怎么没见过你呢?你还真是有套路的人呐!我是大姐,不是小姑娘,不吃这套的。”这样套近乎的男人,讨厌。
“是真的。君越小区,我住你楼下。你住九楼一门,我是三楼二门,我见过你很多次了。”他有点气喘吁吁。
“我们真是邻居啊!”我的嘴张大成“O”字型。这个人长得实在是没有特点,我在这个小区住了三年了,居然对他一点印象没有。
三
君越小区的位置有点偏,严格来讲,算是上海的近郊了。可我喜欢这里,房价相对便宜,空气特别清新。还有最大的好处是,这里很安静,住着的多是为了养老搬出上海市区的老人们。
我从小就喜欢走步,从不考虑路途的远近,而且,我喜欢大一点的房子,上海的房租太贵。离远点,价格可以接受,环境也要好很多。三居室,月租3500元,我可以接受。万一以后,儿子有机会来上海,也有地方住。想到儿子,我的胸口就有一点点的痛。
那一天,我们一起回的小区。街口有个馄饨店,味道不错,为了感谢他,我请他吃了晚饭。
小气的上海人。我心里叨咕着,他居然真的让我请客。
“云吞面很好吃,谢谢。”他用餐巾纸擦着嘴角,“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我姓翟,翟立刚。”声音听上去有点胆怯。
“你还叫立刚呢?哈哈……”我很不友好地笑着,“我是郭秀华。我肯定比你大,以后见面叫大姐。”碰见了小弟,一定要有大姐的豪爽。
“哦,大姐。”他支支吾吾地,“叫大姐有点别扭,还是叫你秀华姐吧。”
小嘴挺甜,我也就豪气地答应了。
接下来的三个月变得有点奇怪,这个上海男人经常会来跟我蹭晚饭。我一个人在上海八年,家里还是第一次这么“热闹”了。
“我说,阿刚。你什么情况啊?成天的和大姐我这儿蹭饭。这个年纪了,还不赶紧出去找个媳妇过日子。”
“找什么媳妇呀!还得受管制,来姐姐这多好呀。我们聊天,天南地北地聊,没有限制。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秀华姐,这下你可是明白了。”臭小子还得意,看他的样子就像一个吃软饭的。
“唉,我说,你自己好好数数。三个月,你来多少次了。好好算算,明天开始交饭费。”对待这样的人,你就的直怼,不然他学不会反思。
“姐姐,你也太抠门了吧。我是怕你寂寞,主要是来陪陪你,其次,才是吃饭。再说了,这饭,好像都是我做的吧。”
“找死吧你。这菜都是你姐我精挑细选的,下班还要把它们拎回家。你个大男人成天在家窝着,连超市都不去。唉,我说,你是不是最近没钱花呀?”
“秀华姐,你是我的亲大姐,咱能说话不这么难听嘛?就算我最近有点倒霉,但还不至于吃不上饭吧。”
某人有点急了,我也就放慢了语气。“我说的是真心话,你老大不小了,你老妈也不着急。”
“我妈!她可不着急,她有时间就回苏州老家去打牌。哪有时间理我呀!”这小子说话带着怨气。
那天晚饭后,他端着一杯茶,给我讲了他的故事。
他的父母有六个子女,四个儿子,两个女儿。
上海是个好地方,全国好多人都想住在这里。可是,只有住在这里的人才知道日子有多难过。翟立刚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一个姐姐,一个妹妹。他们的父母只是纺织厂的普通工人,想安置好他们兄妹六人,那是天大的难事。
幸好,两个哥哥下乡时找了媳妇,都当了上门女婿,落户在北大荒,去掉了父母的一块心病。姐姐和妹妹都是远嫁,一个去了福建,一个去了广州。目前,日子过得都不错。他的弟弟——老四,死抱着父母的大腿,一直陪着父母,他们结婚后占了父母的老宅子,一个近七十平的老楼。这也怨不得他妈偏心,翟立刚一直没结婚,他也没有争取的理由。可是,他再住在家里,肯定是不方便了。于是,他父母有一天找他谈话,把他奶奶留下的一处老宅子给他,让他搬出去单过。
这个宅子很老,在城隍庙附近,是上海市有名的旧宅区。给他的,是十米的阁楼。叫阁楼是在夸它,充其量就是一个鸽子窝。
“大姐,你知道那个鸽子窝根本没办法住人。夏天热死,冬天又很冷。别看地段可以,我每一个月就租800元,那有时候还是空着的。”阿刚叹着气,“你说,谁愿意嫁我呀!没工作,没房子,没现金,我自己一直住在出租房里。唉……”
算起来,翟立刚也是个可怜人。父母不待见,兄弟不往来,话也没地儿说,就他那炒股的水平,也就是凑合着过。实在是兜里没钱的时候,他也跑出去找找工作,做几天事,可那都是不长远的临时工。他最值钱的就是有一个上海的户口,是个上海人。
在这个城市里,我也算是一个可怜人。女儿,儿子都留在了北方,只身一人在上海拼搏,老朋友都说我铁石心肠,亲人们说我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其实,我就是一个不服输的人,想过我自己喜欢的生活。
小翟还有一个优点,那就是厨艺不错,也正因为如此,他慢慢地走进了我的生活。
我们是属于搭伙驱赶寂寞的人。
四
与翟立刚相比,我是复杂的。尤其我的人生经历,在别人看来,是复杂中的复杂。两次婚姻的失败,让我对身边的一切都充满了疑问和不确切,我很偏执。
我最不愿意去的地方是我最想念的地方,痛并爱着的滋味,就是我对故乡那份情感最好的表述。
其实,北方的滨城很美。我的家在滨城的郊区,我的父亲是曾经当过兵的人,跟着解放大军打到了长春,光荣负伤,部队把他送回滨城治疗,他就留在了这里。至于最后辗转到了母亲生活的小镇,应该算是他们的缘分吧。
我的模样完全遗传自母亲,白白净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特别招人喜欢。虽然个子不高,但小巧玲珑,看上去很有媚感。母亲没念过书,是穷人家的孩子。1946年,滨城解放了。从城市到农村都在庆祝,母亲虽然年龄小,却心灵手巧,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她主动报名去给部队做军被,军衣,算是思想进步的小姑娘。母亲长得漂亮,两根又黑又粗的大辫子垂在肩上,是好多男孩子的梦中情人。父亲来镇上报道时,已经三十好几了,于是组织决定,二十岁的母亲和父亲组织了家庭。我算是红色后代,虽然,父亲只是一个兵。
父亲重视孩子,在那样的困难时期,母亲还是坚强地生下我们六个孩子。我有两个哥哥,三个姐姐。我是最后一个,1959年出生的。据说,后来的苦日子开始后,那三年,整个镇上也没出生几个孩子。
父亲是倔强的山东人,而母亲是地地道道的东北人。在北方,这样的家庭组合方式很多。
军人出身的父亲,性格豪爽,办事直截了当,他出任东风镇镇长。上任后,小镇就有了很大的改变。打土豪,分田地,一场一场的革命运动开始了。镇里有个地主,解放前,他的儿子偷偷地参加了共产党,在辽沈战役中牺牲了,他家得了一个烈士家属的称号。可是,解放前,他们毕竟是剥削阶级,周围的邻居有他家的长工和仆人,这是无产阶级不能容忍的。
他们上交了财产,搬离了老宅,还有人要申诉他们,想把烈士的父母送进监狱改造。父亲通过多方了解,他们在解放前虽是地主,但已经没有什么能力去做坏事了,而且,唯一的儿子也为新中国的诞生牺牲了。于是,父亲保护了他们。这件事,也成了后来的大运动中,父亲的罪状之一。
我们住的大院,在镇政府附近,三间大瓦房,一个足足有百十米的大院。母亲在前院种了一些青菜,在后院养鸡养鸭,还养了一只看门的土狗。在七岁之前,我是很快乐的。无拘无束地生活,跳皮筋,踢口袋,看小人书。家里的活,有哥哥姐姐们做,我有七个人宠着,日子很是滋润。
我的性格像极了父亲,骨子里就是不服输。父亲在后来的运动中遭到了厄运,下放农村去改造,他虽然没有坚持到最后,但是一直挺着腰板生活。母亲就是在那样的岁月中学会了忍耐,变得更加坚强。
1966年,我们全家搬到了富锦县的一个叫泥洼村的地方。
强烈的恐惧,把当时的状况烙进了我的记忆里。每天我都会坐在母亲的怀里哭上一阵子,因为想起了我的玩具和连环画小人书,当然,最想的还是父亲。父亲在镇上就经常被拉出去批斗,革委会的人让他承认错误,说他包庇地主,说他不听领导的话,是个极端分子。邻居们说父亲是个右派,都来劝说母亲,让她带着我们离开父亲。母亲没有答应,默默地和父亲支撑着这个家。
我们一家人搬进了泥洼村。大哥背了一箱子的书,二哥帮着母亲把家里的行李装上大卡车,姐姐们也是大包小裹地扛着,只有我,趴在母亲的背上不肯下来。
泥洼村,顾名思义,就是平原地区的低洼地带。村子不大,居民也不多。县革委会的人把我们送过去的时候,正好赶上村长王大壮吃午饭。这个满嘴黄牙的村长,给我们最初的印象是粗放,典型的北方大汉。可是相处久了,才知道,他是一个好人,而且做事很细致。我们一家也是因为遇见了他,生活没有变得那么悲惨。
当然,面子上的事情还要做。王大壮把我们送到村东头最后的一户泥瓦房里,“你们就住这里吧,明天我来告诉你们哪块地归你们种,还有,没什么大事,不要随便出村子,现在外面不安全,我也保证不了你们的安全。”据说,这里曾经是五保户的家,老人家去世后,一直空置着。
问好,祝夏安。
很多人是平凡人,平凡人走过看似平凡的路,其实并不平凡。走过的足迹是一个时代的缩影,缩影里,或喜或悲,这是真实人生的经典重播。
个人的沉浮或者说是荣辱,与时代紧紧相连,这样,这篇小说在写主人公人生岁月的时候,读到的恰恰是时代的变迁。从上世纪60年代的反右、文革风雨到生活的极度贫困到恢复高考到改革开放,一个家庭就能把社会发展历程全部映衬出来。是的,善良正义而饱受批斗的父亲,慈爱宽容任劳任怨的母亲,为了革命工作奉献了自己一生的大哥,仗义执言敢爱敢恨的三姐,还有小说中波浪起伏的“我”,由此延伸众多人物。想说的是,读这些故事就是读一个时代在发展中的变迁。
个性鲜明的人物,跌宕起伏的情节,细腻的心理描述,恰到好处的环境铺设,相互交融中,一份从始至终的真情贯穿其间,如此带着读者同乐同愁同苦同悲,文学作品能如此,不就是成功的吗!?
老妹的小说,确实出彩,点赞,必须的!
这么长的小说,让兄长受累了。回味敬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