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开到山下，嘎然刹住。年青女导游令我们快下车。要带我们翻过坡，绕过检查站再上来。我意识到：搭错车了。
　　 这怨自己。本家哥哥承包了村东荒山，不断打电话要我帮忙筹划。我离家多年，情况不熟悉，怕弄错，一再推脱。他瞄定我，说我有文化，见识广，要立即约我谈谈。回避不及，便请示出差。谁知经办人省城开会，要明天才回。不想干等，正好有车去宝瓶山旅游，价格便宜。便不分青红皂白缴钱上车。没想到遭遇黑车。
　　 翻坡没路，一个挨一个地紧跟导游。树密密麻麻将蓝天分成碎片，映着光点斑烂的植被。草叶茂盛，看不到岩石和泥土。微风拂面，空气清新。鸟儿鸣唱，风送着花卉芬芳和草的清香，沁人心脾。不时有山鹰，野鸡跃起，或有狐狸，松鼠，野兔穿越，吓人一跳，瞬间逃匿，陷入平静。荆棘、藤蔓掩盖着岩石，沟壑，不留神会被缠住拌倒。要不时地弯腰，低头。茂密草丛掩盖泥塘，深一脚浅一脚，试探着挪步，不小心湿了鞋袜。还怕蛇。
　　 在茫茫树丛攀上跳下，走了二十多分钟，走得气喘吁吁，腿疼腰酸，不知还有多远。
　　 突然肚子咕嘟，可能早晨多吃只馒头，感到内急，无法再挨。不好意思打招呼，悄悄去解燃眉之急。担心让人嗅到耻笑，便绕过几棵树，在草窠里脱下裤子憋足劲，慌忙排泄……
　　 用树叶擦净腚眼，提上裤子。瞧见远处树稍晃悠，草起伏，像在招手，匆忙去追，原来是只奔跑的刺猬，并没人影。骂声“霉气”，只好再找。
　　 天阴下来，看不到阳光，四周葱茏，分不清方向。除了树叶婆娑，听不到说笑。沿着树隙，草丛，摸索了近一个小时，仔细一辨认，竟绕回原地。后悔光顾面子，弄得走投无路，转来转去的何处是头？劳累，燥恼，尴尬，引发的惊恐，迷茫，感到心灰意冷，束手无策。
　　 上车没登记，乘车没标识，也无认识人，丢了没人找。茫茫迷途，怎么办？
　　 一步落下，十步难撵。叫天不应，叫地无语。难道要困死这里？我不甘心，一定要设法冲出迷宫！我将走过的地方，将草系一起作记号，慢慢向外扩展。我不相信，会冲不出樊笼？
　　 “啪啪啪！”一阵清脆的拍手声传来，精神一振。再聆听，却不闻动静。难道是幻觉？忙站立不动，屏住呼吸，仔细听。
　　 “啪啪啪！”
　　 “啪啪啪！”
　　 是在招呼，确切无误。像捞到救命稻草，异常兴奋。忙使劲拍手应答：“啪啪啪，啪啪啪！”连呼：“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呀！”朝着传来的方向奔去。
　　 转过几棵大树，才发现一圆胖扎牛角辫的小姑娘站在树荫下。虔诚地双手合十，大眼睛惊讶地望着我。我意识到：有救了！
　　 她十三四岁年纪，忽闪着大眼睛像在祈祷。见到我有点绝望，没有笑容，稚嫩的脸上仍有酒窝：“你不是爸爸，是伯伯。”
　　 “你在找爸爸？”
　　 “是呀！”
　　 “爸在山上走丢了？”
　　 “胡说。这里人都熟悉山，爸爸对每条沟崖每块岩石更一清二楚，走不丢！”
　　 “哪你还找他？”我更奇怪了。
　　 “爸爸十三年前便殁了。”小姑娘说着，眼睛噙着泪水。“今天是爸爸忌日。”
　　 “原来是这样！”我深表同情，“他年纪不会大，是生病，还是遭什么不测了？”
　　 “三十三生病走的。”她低声说，“我还不懂事。”
　　 我觉得可怜，感叹说：“从小失去爸爸，太不幸了！”
　　 小姑娘对我讲起爸爸的故事：“我很少见到爸爸。邻居的姊妹由爸爸背着，扛肩膀逛街，买棒棒糖，搂着爸爸脖子撒娇。我没有，我眼馋，问妈妈：‘我爸呢？’妈说，‘爸在找梦。’我不懂，问妈妈：‘梦到哪找？怎么找？’妈妈说：‘就是把梦实实在在的干出来。’梦能干出来？我很稀奇。爸爸有时回来，我睡了。爸爸走，我还没醒。总见不到爸爸。有一次，一个面孔漆黑，胡子拉茬的，衣服像铁板，身上脏兮兮的叫花子来到我家。要伸手抱我，我不认识，嫌他脏，害怕，躲远远的。妈妈说：‘这就是爸爸，叫呀！’我趴妈妈怀里，没搭理。”
　　 “你爸爸进城打工了？”
　　 “才不是呢！”小丫头呛我一句，头摇得像货郎鼓。接着昂起头，骄傲地说，“爸爸就在这座大山里。”
　　 “哪为啥不回家？远吗？”
　　 “家就在山下。”
　　 “是因你不听话！”我突然冒一句逗她。
　　 “你胡说！不跟你说了！”丫头撅起小嘴，歪着脑袋生气了。
　　 看她天真烂漫的样子，忍不住好笑。忙赔礼说：“跟你开玩笑呢！好了，刚才我胡说。小妹妹懂事，不会惹爸不高兴。别绕弯子了，伯伯听你讲。”
　　 见我态度诚恳，她也有所缓和，脸色逐渐平静。她问：“这山好吗？”
　　 我说：“好，挡住风沙，一派葱绿，像大森林，比我家乡的荒山秃岭强百倍。”
　　 “是我爸干出来的！”小姑娘挺起胸脯，骄傲地说。
　　 “真的？”我瞪大眼睛。
　　 她笑着点点头。对我叙述：“我家就在山下。靠山吃山。山上到处是宝。春天采洋槐花，榆树叶，撸柳絮；夏季拣木耳，拾松莪，采黄花；秋天酸枣，棣梨，栗子熟了；冬天打野兔，捉山鸡……那时住草屋，苫草是山上割的。用的筐篓是条子编的。还有药材……以后人多了，缺少管理。乱采乱挖，变成荒山，乱石山。我爸高中毕业，放弃升学、派工作，自告奋勇承包荒山。亲戚朋友都反对，妈妈也劝他。可他不听，铁了心要干出样子来。那时用柴草做饭，山上的草根都挖净了，没有树。村里人也劝他，别逞能，石疙瘩上长出树也被毁光，白耽误功夫。他不信，说事在人为。我爸吃在山上，住在山里。找书本，求老师，在山凹处拣一块好地培育树苗。天天在那里守着，看着，怕被人拔了，被牛羊啃了。冬天，搭起塑料棚，生上炉子。夏天，把家里的被单拿去遮荫。育好苗又一棵棵栽好，管理。有地方没有土，爸爸挖石坑，从山涧挑上土，植上树。涝了排水，旱了浇水。从沟底小溪挑水，一担担往山上挑，要跑很多路。爸爸的肩膀磨起大包。那年天旱，小溪干了，浇不上水，全枯死了。村里人劝他趁早回头。爸爸不灰心，再干。许多人都笑他得魔症了，不撞南墙不回头。爸爸就一根筋，认死路。说路是人走出来的，没有过不去的南天门。就这样一年年，小苗长成大树。爸爸的事迹引起轰动，受到市县的资助和表彰。不少人都向爸爸学习。山上的树木越来越茂盛。生活好了，做饭用液化气，没人再砍伐树木。山下建起农家乐，养老基地，都知道保护环境重要。建起风景区，成了旅游休闲的好地方。”
　　 “真好！”
　　 “这里是普通林，还有经济林，苹果林，核桃林，栗子林，桑树林……好大一片哪！”
　　 “你爸是英雄，真了不起！”我竖起姆指。敬佩中有些婉惜，“你爸患什么病？”
　　 “爸是胃癌，生活饱一顿，饥一顿，一直凑合。胃痛，屙黑屎，从来不说，看他消瘦，拉他上医院，他牵挂树，坚持劳动。挨到实在动不了已是晚期。我小时候不让他抱，也不亲近他。现在懂事了，觉得爸爸了不起，爸爸人人敬真光荣。今天是爸爸忌日，我来迎接爸爸。想说：‘亲爱的爸爸，我为您骄傲！’”
　　 我拍她的肩头，表示赞同。故事深深感动了我。十年成树，百年树人。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老祖宗留下的俗语和习主席青山绿水就是金山银山的教导响彻耳边。爸爸形象如树一样挺拔，充满活力，融进自然，令我肃然起敬。我佩服他想得开，看得远，更赞赏他怀揣梦想，为子孙创造优美环境的实干精神。虽死犹生！
　　 眼前景色猛想起我那要承包荒山的本家哥哥，不由得眼前一亮。乘黑车，找不到路等一切烦恼都不在话下，因祸得福，找到千载难逢的样板了。有梦就有动力，忙掏出手机拨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