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礁石】女刺猬(小说)
一
三月,黄土高原仍灰头土脸,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何方从澡堂出来,头顶上那一溜的头发还滴着水,急匆匆地向山下走去。在井下待了一夜,眼圈发暗,连打了几个哈欠。他大学一毕业,就来到黄土高原,快五年了,同学们一个个先后都结了婚,而他却成了剩男,家里急,他也急。可在这个“孤岛”上,很少与外界接触,找谁谈对象?这不,家里又给介绍了一个,对方非得看近照,自拍不行,视频不行,必须是最近的全身照。都啥年代了,搞得像侦探似的,要不拍个全裸,这样看起来更清楚些,真是服了。
不就是相个亲嘛,有必要搞得如此谨慎。何方对此很反感,但为了给爸妈一个交代,只好委屈自己,去镇上照相馆拍个照应付一下。
有个小孩赶着十几只山羊在路上慢悠悠走着,羊边走边啃路边的枯草,兴奋时咩咩地叫。那小孩不过五六岁的样子,拿着一把放羊用的长柄小铲,铲起土狠狠抛向沟底,扬起带弧线的灰尘,好像发泄着心中的怨气。
何方好奇,问小孩,这么小就放羊,放羊干嘛?
放羊,上学。小孩嘟囔着嘴说。他没有抬头看何方,继续铲土,抛土。
哦,不是为了娶媳妇。
我妈说,男子汉不能只顾娶媳妇,还有好多事要做。小孩仿佛来了兴致,脸上洋溢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坚毅。
那你说说,男子汉还有啥事情比娶媳妇还重要。何方蹲下来笑问。
我要走出去,不能窝在这旮旯里。小孩瞅了何方一眼,郑重地说,而后眼睛瞟向对面的山坡上,流露出惊奇的神情。
何方感到奇怪,转身顺着小孩的眼光看去,不看则已,一看被定住了。
在对面坡上的地里,一个人仰卧,两腿曲膝支起,裤子褪到脚踝;另一个趴在上面,做“俯卧撑”,起起伏伏。由于离得不远,看得真切,好像还有哼哼唧唧的声音。何方顿时脸红,心跳加速,愣了一会,回过神来,赶忙扭过那小孩的头,不让他看。
他们在做甚呢?小孩边问边扭头,还想看。
咳,咳。何方故意高声干咳,大声说,他们在“锻炼”身体。心里却说,真晦气。
那两人听到咳声,慌忙停止“锻炼”,站起身来提裤子。何方偷瞄了一眼,觉得那两人眼熟,好像在工地上见过。
这时,一辆摩托车轰地从他们身旁开过去,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一只羊受了惊吓,扑通掉进路边的深坑里,咩咩地叫唤。
黄土坚硬,可它怕雨水。这雨水一冲刷,久了,黄土起皱,沟壑纵横。好端端的土路,被雨水冲得面目全非,有的地方塌陷下去,成了深坑。
这坑深三米有余,好在边上有塌下去的土堆。那小孩眼睁睁地瞅着,用长柄小铲去勾羊,羊不是人,蹄子抓不住小铲,无济于事。他想跳下去,又不敢,就是下去了,肯定上不来。他急得直哭,眼巴巴地看着何方,求他帮忙。
何方故意逗他说,帮忙可以,但你得先告诉我你叫啥名字,爸爸妈妈是谁。
额叫管阳阳,妈妈叫冯巧霞,爸爸,爸爸……小孩说着,挠了挠头,羞愧地说,记不得了。
好孩子,记不得回家问你爸去。何方笑着说,说完就跳下坑里的土堆上,再顺土堆梭到坑底。羊见是生人,先是沿着坑底转圈圈,再是拿角顶,何方费了老大的劲才抱住那羊,爬上土堆又梭了下来,试了好几次才终于上了土堆。可坑还有约二米五高,不管何方怎么举,那羊就是上不到地面,阳阳也够不着。举了几次,还是徒劳。
妈,羊掉坑里了。阳阳高声说,好像见到救星似的。
一会,一个声音在何方头顶上说,你举高点。何方抬头,看到一个女的蹲在坑边,她身穿浅红色羽绒服,脖颈上围着灰丝巾,使劲伸手刚触及羊的脊背,还是差那么一点点。何方一直盯着那女的看,太专注,直到她再次提醒时,才缓过神,可再怎么举还是够不着。
妈,阳阳往那女的身上靠,“妈”字未说完,那女的脚下一滑,掉下坑去,整个人砸在何方身上,两人连羊一骨碌梭到坑底。何方顺手推开那女的,却正好按在那女胸前胀鼓鼓的咪咪上,感觉很柔和。手还未缩回,脸上已重重挨了一巴掌。那女的大怒道,流氓,臭不要脸,敢欺负老娘。
谁欺负你了,你瞅瞅,是你压在我身上,我不推开你,你想压死我?真是个疯婆子,蛮不讲理。何方生气地说,边说边推开那女的。
谁疯婆子了,你摸额的咪咪了,不是流氓是甚?那女的忙站起来,气呼呼地说,拿眼瞪何方,凶巴巴的。
好男不跟女斗,我懒得跟你争。何方低声嘟囔道,抱起羊爬上土堆,把羊塞给那女的,然后蹲下,两手扶坑,没好声气地说,快点。那女的愣了一会,而后踩在何方的肩膀上,何方慢慢站起来,把那女的和羊一起送到地面。
哦——额的羊上来啰。阳阳欢呼起来,赶着羊就走。那女的看了一眼坑里的何方,狡黠地一笑,转身走了。
呃,把我拉上去,真是没良心的家伙,撇下我就不管了。何方在坑里大声叫唤。停了一会还没动静,于是提高了声音,喊道,冯巧霞,拉我上去。
你怎么知道额的名字?巧霞站在坑边问。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先拉我上去。
你不说,我走了啊?巧霞做出要走的样子。
阳阳告诉我的。
巧霞用长柄小铲把何方拉了上去,连句谢谢都没有,转身就走了。何方看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低声说,啥素质。低头,无意中发现坑边的枯草丛里有一个玫瑰红的手机。他知道是她的,可一想起就来气,捡起手机,噔噔噔地下山去了。
二
将到镇上时,何方觉得这么做忒不地道,现在谁离得开手机,不知巧霞急成啥了,说不定急得像松鼠一样蹦来蹦去。何方拿出巧霞的手机有点爱不释手,把玩了一会,立马快步往回走。
太阳已爬上对面的山顶,清晰而短小的影子寸步不离地跟在身后。何方来到半山腰上的白鹭村时,抻着脖子张开嘴大口喘气,头发被汗水湿透了,冒着热气。何方打听冯巧霞在哪儿,那大婶好奇地把何方打量一番,仿佛要看透他心中的小九九,磨蹭了好一阵子,问,你找她做甚?
有事。何方微笑着说,心里却说,问那么多干嘛。
大婶用鼻孔哼了两下,低声嘀咕道,又一个有事的。疯狗发情,野狗都来了。
啥疯狗野狗?何方狐疑地问。
没、没甚。大婶连忙掩饰,而后随便指了指村西边说,在那儿。何方说了声谢谢走了。大婶撇着嘴目送何方直到被房子挡住,才不舍地进院子去了。
再打听,才找到村西边最上头的一个单门独院,用土夯的围墙低矮,布满被雨水冲刷的痕迹,几处豁口用石头码齐,用手轻轻一推,就会倒下。院门没了上面的横框,木栅栏门少了一根粗枝条,用一块木板代替。院门没锁,何方推门走进院内,问,有人吗?见没人答应,就大声问,冯巧霞,在家吗?亦然没有回应。
院内并排着两棵碗粗的枣树,光着枝丫,已高出窑顶。树下几只鸡在悠闲地刨坑、觅食,两只公鸡伸长脖子,竖起鸡毛,在斗架玩。两间窑洞,古朴陈旧,看上去有些年头,何方隔着门帘敲门,没回应。院的一侧有一个小窑洞,门口有凌乱的羊蹄印。旁边码放着一捆捆干玉米秸秆,何方精疲力尽,坐在秸秆上歇息一会,因上夜班,困意袭来,居然仰面睡着了。
巧霞还未到家,感觉少了甚东西,一摸衣兜,吓了一跳,手机没了,全身搜遍,还是没有。她使劲回忆,估计刚才把手机掉坑里了,立即折回,仔细搜寻,只差跳下坑把土翻找一遍。她认定是那男人捡了,想到自己对那男人的态度,心里有些忐忑,若是那男人来个死不认账,她也无可奈何,毕竟只是猜测,没有真凭实据。
巧霞后悔没问那男人姓甚名谁,在哪儿干活,但听口音那男人不是本地人,应该在山上的工地上干活。她毫不犹豫,向工地一路小跑。
妈,你做甚去?你等等额。阳阳大声说。
等羊吃饱了你才回。巧霞扔下一句话,继续朝山上小跑,两瓣屁股左一扭右一扭,甚是滑稽好看。阳阳目送妈妈,小嘴撇着,眼里噙着泪珠。
巧霞去过工地几次,那是去山那边的地里干活,故意绕道“视察”工地。她知道掘进队和机运队的队部在哪儿。她直奔风井井口,顾不上欣赏那高大威武的井架,来到一座蓝色的彩板房前,径直走进去。刚迈进去,感觉不对劲,立马退到门口。屋内坐着几个人,正嘀嘀咕咕说话,好像在开会。
听见动静,屋内的人都给巧霞行注目礼。坐在办公桌前的那个人立马绷着脸,嘴唇翕动了一下却没说话,注视着。他们都注视着,仿佛被定格了,眼睛顿时亮起来。还是坐在办公桌前的那个人挪动了视线,脸部松弛下来,眼神变得柔和,嬉笑着说,你做甚?
那几个人也跟着嬉笑,但眼一直盯着,好像一不留神,巧霞就跑了似的。其中一个趁机打趣道,是不是找老汉?我们这几个你随便挑。嘻嘻。
挑你个大头鬼。巧霞杏眼圆睁,怒道。
额的娘呃,人长得越俊,脾气越大,别把彩板房烧着了。息怒,息怒,开个玩笑。有事吗?那个嬉皮笑脸的人一见势头不对,心想,这娘儿惹不得,赶忙收敛起轻佻的神态,正色道。
巧霞见状,板着脸问道,我来找一个人: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下颚尖尖的,皮肤白白的,眼睛有点黄,像猫眼,顶了个“飞机头”。说话有点拗口,外地口音。
你瞅瞅我们这儿谁像,若是找老汉,我们非常愿意为你效劳,不收费。嘻嘻。那人油腔滑调地说,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巧霞的胸部。
回家找你妈去。有还是没有?别不说人话,净拉些羊粪蛋蛋,臭死个人。巧霞心里窝火,看见墙边倚着炮钎,拿起一根向那人扔去,然后转身就走,边走边骂道,一窝色狼。
那些人哄堂大笑,一个说,这娘们太烈,像刺猬,全身长刺,近不得,扎人。
你怕扎,让她扎我好了,我愿意,那种感觉,肯定爽死了。另一个嘻嘻哈哈。
别逗了。卫兵,你去告诉她,说何方在我们队里。那个坐在办公桌前的笑着说。然后要另一个人去叫何方。这时,有一个人说,他下山去镇上了。
卫兵得了指令,追了几步,冲巧霞大声说,小妹妹,别找了,何方他下山去了。
巧霞回过头来,将信将疑地瞅了卫兵一眼,见他不像是开玩笑,心想,何方应该是下山去了,她咋就没想到呢。于是,向下山的路口走去。
小妹妹,别走啊。你找他做甚?卫兵追问,一副很不舍的样子。
他拿了额的手机。巧霞回答道。
何方憋不住了,咋就惹上她了,够他小子喝一壶的。呵呵。卫兵不无羡慕地说。一边说一边往回走,扭着头目光仍追着巧霞,脑袋差点碰到墙上。
巧霞在路口等了半个多钟头,左等右等没见何方,心里冒火,气呼呼地就回村去了,打算天傍黑时再去工地找他算账。
何方被冻醒了,站起来,感到浑身发冷,鼻孔发痒,闭着眼张着口,想打喷嚏,硬是没打出来。抬头看了看太阳,太阳有点嘎白,像瓦数低的探照灯。他使劲搓了搓身上,想尽快暖和起来。这时,他听到窑洞内有动静,以为冯巧霞回来了,可心里纳闷,既然回来了,为啥不叫醒他?
出于好奇,何方蹑手蹑脚靠近那间窑洞,停在门外侧耳静听。屋内确实有响声,声音很低,好像是脚步声。奇怪,难道进贼了?何方越发狐疑,刚想趴在窗户上往里窥视时,有只狗龇牙咧嘴,从院外闪电般朝他冲来。何方回头一看,啊了一声,全身哆嗦起来,那狗几乎已到跟前,纵身一跃,何方慌乱之中用手臂遮挡,狗咬住他的手臂,不松口,用力撕扯,仿佛要撕下一块才肯罢休。
就在何方啊的一声的同时,屋内咣当一声,有铝合金碗掉在地上,而后屋内啥动静都没有。
在这万分危难之际,巧霞走进院内。何方像遇到救星似的,忙叫,救我,救我。
大黄,退下。巧霞大喝一声。那狗很听话,松开嘴,退到她身边,虎视眈眈地盯着何方,好像随时扑上来撕咬似的。巧霞一见是何方,且如此狼狈,忍不住噗嗤笑了。
袖子上的皮夹克、羊毛衣和内衣被撕开了一大块,手臂上的有几个乌青的牙齿印,差一点就挂彩了。何方惊魂甫定,此生最怕狗,见狗心里就发怵。
你咋才回来了,我等你一上午了。何方埋怨道,眼睛的余光没离开过大黄,生怕它突然袭击。
你等额做甚?巧霞警觉地问。
给。何方拿出那个玫瑰红手机递给巧霞。
巧霞接了手机,感激地看了何方一眼,先前的怒气顿时没了踪影。
你、你让大黄离远点。何方盯着那狗对巧霞怯怯地说。
巧霞抿嘴笑道,一个大男人如此胆小。然后让大黄离远点。可大黄并没走远,仅退后几步,坐在地上仍盯着何方,眼里充满敌意。
你屋里有人不?何方问。
啊?没有,没有。巧霞心里一惊,连忙摇头否认。
哦,没有,这就怪了。何方突然一惊一乍地大声说,老鼠,有老鼠。话未落,巧霞直往何方怀里钻,眼四处张望,胆怯地说,老鼠在哪儿?
呵呵,这么厉害的人还怕老鼠。何方笑道。他想顺势抱住巧霞,犹豫了一下,两手举起又放下。巧霞知道没老鼠时,见自己扑在何方怀里,顿时羞愧万分,猛然推开他,佯装气嘟嘟地说,你欺负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