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处山区的陕北农村，每年一开春，万物复苏、大地解冻，农民首先要进入紧张忙碌的春耕生产之中，俗称“动农”。而最开始要干的活就是耕地，人们把搁置了整整一冬的犁铧擦的锃光瓦亮，备好绳索，吆上牛驴就到地开始耕地了。往往在这个季节，随着气温一天天回升，散发着泥土湿润气息的田野里，火红的羊蹄草，浅黄色的打碗花，粉红的苜蓿花在和煦的春风中次第开放，把黄土高原的山坡、原野装扮的如诗如画，靓丽迷人。山坡上、垣地里，老农们“喔……喂！”的回牛声响彻山野，伴随着一曲曲高昂激越、荡气回肠的陕北信天游歌声，使人完全陶醉在这美妙动人农家闹春图画中。
　　 记得我在十三岁辍学回家务农后，跟上大人们学种地、锄地等农活时，才真正体会到了要成为一个响当当的农民是多么的艰辛。尤其是在我学耕地时，那真是叫我现在想起来都像是昨天一样。在耕地开始前先要给牛套上绳索，挂好犁铧，牛在前边弓着腰使劲往前拉，人在后面掌握犁把，如果牛累了一停下，就要用鞭子狠狠的抽打牛屁股，所以农村人习惯把“受苦”（就是参加农业生产劳动）叫做“打牛后半截的”。我十五岁那年春，第一次耕地是在一块较平坦的地里，尽管生产小组长在一旁不停的帮忙，但由于我长得矮小又肌瘦，手上劲儿还小，把不住犁把，左右摇晃，跑上跑下，累的人浑身淌汗，气喘吁吁。一回地还没犁下来，生产小组长一声“吃屎了？连犁把也捉不牢”的怒骂，后赶紧接过犁把，我却浑身软的如泥一般，真想坐在地上喘口气，但又不敢坐下硬撑着站了站，随后跟在生产小组长身后，看他耕地。小组长骂骂咧咧地骂了半天，将犁把交到我手里说“用力捉着犁把，耕地时想偷懒是没门子的事。”我接过犁把，用力握着犁把又开始耕地了。我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握着犁把的手上，但犁把仍然是摇摇摆摆地不停使唤，心里不由地生发出一种说不清的酸楚来。而生产小组长却跟在我旁边看着，嘴里还不停地骂着、教着我耕地时的一些要领和技巧，或者不时地用一只大手帮我扶一下犁把。如此耕了一早上的地，到人送来早饭时，我基本上能够握稳了犁把。吃早饭时，我默然地在心里想：“受苦”这两个字真是用对了，要想在地里刨食吃确实不容易啊！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才懂得耕地是我们农民生产生活中的一道重要活计。随着岁月的流逝和年龄增长的我，在长期的劳动中，我的手顺了，握犁把也习惯了，全家人承包的二十多亩山坡地几乎全得我一个人来耕种。那时候，由于贫困的家境，买牛或者驴等牲畜最少要得四、五百块钱，但家里哪有那么多钱来买牲畜呢？为此，每一到开春地解冻，我独自就掂着老䦆头，天刚麻麻亮起就赶到地里去掏地，掏到十点多才回家，一是要伺候瘫痪的妈妈吃喝拉撒，一是自己的肚子饿得不行了，如是这样，我硬是一撅头一撅头地把自家的地掏翻完。当然，春季的地一般最多不超过两遍，第一遍是深翻，第二遍是浅种。等村里有牲畜耕地的人家开始下种时，我也掏完了地，和其他人们一样开始下种了。尽管说我们村里的人种秋作物普遍较少，十多天就播种结束。而我却是一个人边掏坑边点籽种地播种，最快也得近二十天才能种停当。让我最发愁的是到了夏季，麦地要连耕三遍，而且在伏天必须要耕完，因为，农村素有“立秋耕地，减产一半”之说。所以，夏季的三伏天是我们农村人耕地的黄金时间，为了赶时间，村里其他有牲畜耕地的人们往往是早上四五点钟就起床，到了地里在朦胧的月光下套好绳索开始耕地。而我家买不起牲畜，只能用老䦆头来掏，所以，整个一个夏季的三伏天，我每晚都只仅仅睡两三个小时的觉就起来，高一脚浅一脚地赶到地里掏地。天太黑看不见就脱掉鞋子凭感觉摸索着不要空下硬地就行了，至于掏过的地质量好赖根本顾不上管。
　　 多年来，我最喜欢脱掉鞋子耕地，因为穿着鞋在坡地里掏不了几䦆头地里面就会灌满土，行走十分不便，光脚掏地虽然比较利索，不用倒鞋子里面的土，但弄不好会被圪针扎破脚或者被蝎子蛰伤就够人受的。有一次，我在距村子一里多路的“鞋底咀”掏地时，突然脚板上钻心般地疼痛，不由地坐在地上，双手握住脚指头疼的满脸淌汗，待我仔细一看，发现旁边有一只“土蝎子”慢慢地向前方爬着，就用镢头将其砸碎，按照老年人说的办法，用蝎子汁涂抹在伤处，但还是不顶用，只好忍着疼痛一瘸一瘸的继续掏地……从这次后，我掏地时害怕再碰上蝎子，就没敢再脱鞋。
　　 其实，我晓得，用牲畜耕地人不仅是少受苦罪，而且耕翻过的地比用老䦆头掏的地要好，但用牲畜耕地时最怕遇上麻烦事，既耽误时间有耕不下地。一是牛或者是驴不顺到处乱跑，二是绳索分化而变得不牢实，或者是犁头断裂。为了避免这些麻烦，人们常常是晚上把耕地用的绳索和犁细细检查一遍，再把牲畜喂好，第二天才能顺当的耕完一亩半地。但是，有时候碰上那些比较“奸猾”的牛或者驴，故意躲藏起来，真能把人急死。记得还是在集体劳动的时候，有一次是种麦季节，我和村里其他耕地的人们都是大约五点钟就起床，把牛吆进地里后，先把一堆粪撒开，（由于缺少劳力，种麦时没有人施肥，只得把粪撒在地皮上，耕地时才能埋进地里）准备开始耕地是到处找不到牛，原来，它趁机钻进附近的一块树地里去了，我赶紧提上鞭子，踏着露水整整找了好大一阵儿还不见牛，直到天大亮时才找着。
　　 我在农村耕地中，最倒霉、最惊险的是在滚牛洼上的那一次，记得有一年伏天，就在我们耕地小组的几个人耕了大片的地，临近中午就剩最后几犁地时，突然，前面“轰隆”一声，两头黄牛瞬间跌进了一个大窟窿了，我急忙近前一看，冷不防也掉了下去。抬头一看，只见空中尘土飞扬，人连眼睛都睁不开。只能听见其他人在大喊大叫：“快呀，出大乱子了。眼看地就耕完了，人和牛都跌进窟窿里了。”过了一会儿，尘土渐渐散了，我慢慢的爬了出来，而两头黄牛被塌陷下去的虚土埋到了脖子上，就剩头还露在外面。
　　 原来，在这块地里有一处“串窟窿”（就是下暴雨时，大水从山坡的地下流出去，里面全是空壳的，当上面有重物时会随时坍塌，）正好耕到这里出了事。于是，耕地小组的几个人在小组长的带领下，都用带来的老镢头挖开来，整整挖了两个多钟头，才把两头黄牛给弄了出来。幸好，有惊无险，人畜都没出现什么意外，看到两头黄牛安然无恙，我们都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大家一个个汗流浃背，灰头土脸，累的坐在地上休息，面对众人们的无私帮助，我感动的留下了热泪……
　　 在我掂着老䦆头掏地的那些年里，村里也有一些好心的人们，把他家的地耕完后，会将他家的牲畜借给我吆来耕地，但我轻易不愿意借人家的牲畜耕地，毕竟一头牛或者是一头驴关价几百块钱，有个什么意外事故不好说。因此，村里一些人就亲自吆着自家的牲畜来给我家帮着耕一两次地，于是，我执意要让他们在我家吃顿饭，可是，人们一个个都是婉言谢绝，各自回家。其中，我远了些的本家二叔“唉！你看你恓惶的连牲畜都没有，整天累死累活地掏地，还要回去伺候老人吃喝拉撒，是多不容易啊！咱一村一院的帮这点忙还吃什么饭呢！”这件事在我的心中留下了深刻而又难忘的印记，使我对父老乡亲们在危难之际，鼎立相助的精神敬佩不已。
　　 后来，我家的生活渐渐好起来，我终于买回来了一头牛，从而真正地开始了像在生产队时一样的耕地生活，也使我的体力减轻了许多。我家有了牛后，每当我吆喝上牛耕地时，就会想起在集体时那阵儿我们几个人一起耕地的情景。因此，我也学着当年那些大人们的样子，迈着优哉游哉的步子，嘴里叼着纸烟，哼着小曲，别提有多惬意了。
　　 我在农村耕地近二十年，苦辣酸甜都尝了个遍。现在回忆起来，觉得一切仿佛就在眼前。有的时候，在睡梦中我还在喊着回牛的号子，好似那春日明媚的阳光下，我一手扶犁，一手扬鞭，脚下的泥土不停的翻滚，一粒粒希望的种子播进了希望的田野。虽然，这一段苦涩而难忘的回忆早已成为了历史，但却是我此生享用不尽的宝贵财富，将永远激励着我在生活的道路上不畏艰难，顽强拼搏。即使我现在身体不够好，又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孤单人，但我仍将拿着这支朽木般的秃笔，充满希望地用心血与汗水来描绘往后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