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教了我三年，是我的小学语文启蒙老师。我很庆幸遇到了她。
　　 那时，我不过是七岁的孩童，来到陌生的教室里，跟父母挥手再见后，一双眼睛里塞满了惶恐，像一株无着无落的水草飘在水上，心里怯怯的，涌动着莫名的悲伤，一触即哭的样子。
　　 她来了，穿着绿色的上衣，皮肤白皙，眉毛弯弯，眼睛弯弯，蓄满了笑意。那双眼睛呦，真的好美！如一泓清澈又明亮的泉水里放进了两颗黑葡萄，闪着光芒。
　　 她嘴角上扬，露出两颗小虎牙，她自我介绍，我姓曹，你们叫我曹老师吧。
　　 就这样，她像一位天使，扇动着洁白的翅膀飞到了我们面前，教室里鸦雀无声，至少当时我已经怔住了，听不见周围任何声响，只有她温软的话语响在耳畔。
　　 她像对我们施了魔法般，一下子就攫住了我们的魂魄。只要是她的课，我们都挺着胸脯，比赛谁坐得好。不单单比坐姿，还比谁写得字好，比谁读书的声音高。她教我们“a、o、e”的发音，要我们看她的口型。总有几个孩子模仿不像，发不准音，她急得打着手势比划着，一遍遍做示范，额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窗外一束阳光扫进来，从头到脚，扫遍她的全身，她像极了站在舞台中央的演员，表情丰富，姿态优雅地舞蹈着。
　　 我对她喜爱到了极致。与她有关的一切都是美好的。她抱一摞作业本，站在左侧的走道上，拎起一本在空中滑出一个美丽的抛物线，本子准确无误地落到最右侧靠墙根的孩子桌面上，坐在中间的我常赞叹不已，脑袋随抛物线的轨迹从左晃到右。回家后，我把布娃娃布置到房间各个角落，也抱一摞本子，学着她的样子，像观音洒水那样，把本子抛撒得满空中飞。我妈见了，笑，跟谁学的呀，把本子玩出花儿来了。
　　 那时候，家里有一台录音机，无数个夜晚，我模仿她讲课时的语调，讲给录音机听。她的声音很好听，像荷叶上闪动的露珠滴落到水中的声音，叮咚，叮咚。我对着录音机背拼音、讲故事、读课文，录了消掉，消掉再录，全都是为了能在她面前表现一番，博得她的赞赏。后来，我的普通话一直很好，是班里的领读。初中时候，老师们都愿意喊我起来读语文、读历史、读政治。师范毕业，我的普通话考到了一级乙等（相当于地方台播音员水平）。这个成绩的取得，她占头功。
　　 她说，写字要一笔一划认真写。她在黑板上写字，写得极慢，白粉笔飞舞着，横平竖直，每一个字的笔顺规则看得清清楚楚。她写完，转身冲我们一笑，你们要比老师写得还好哦！我们摊开本子，看一眼写一笔，看着看着，写着写着，竟看到黑板上栖着一朵朵白莲花，又纯洁又美好。
　　 有一天，她穿了条粉红色的裙子，捧了一个红袋子出现在我们面前。每走到一个孩子面前，轻声唤一下那个孩子的名字，从袋子里取出两块糖，亲手放到孩子手里。她挪着步子走着，腿很沉的样子。声音也不似以往那样清脆，极深情地唤出一个个孩子的名字。我们很兴奋，又很不解。她终于发完了糖，脸红扑扑的，眼睛润润的，对我们说，我要结婚了，这是我的喜糖，请大家吃。彼时，教室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沉默过后是海浪汹涌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那是1990年，她整整教了我们三年多。
　　 自那之后，我们见不到她了，语文课换成了另一位老师上。我们不约而同地情绪低落，语文课上得没精打采的，有男同学故意捣乱，新老师恼怒了，摔门而去。班长哭了，我们紧随着都伏在课桌上哭，边哭边喊“曹老师”。74个孩子一齐痛哭啊，哭声震天响，惊动了校长。校长安抚我们说，我知道曹老师在哪住，周末我带你们去找她玩吧。
　　 真的盼来了周末，校长骑着车子，我们也骑着车子，一队人马浩浩荡荡从城区向郊外奔去，那里很远，我们不怕，那里有美好在等着我们。
　　 见到她，她还是水灵灵的我们的老师，一笑露出小虎牙。我们都抢着扑上去抱她，她被我们拽得东倒西歪，咯咯笑着。有个穿西装的男人切了西瓜，招呼我们吃。班长使眼色，我们都不吃。我们对那个男人充满了愤懑，是他，抢走了我们老师。
　　 校长笑了，她也笑了。
　　 在她的新房里，我看到了一捧漂亮的玫瑰花，是用一角钱纸币折的，密密匝匝的，粉艳艳的。那个男人说，你们老师的杰作，手巧着呢！说时，脸上飞着笑，很得意的样子。在那一刻，我竟觉得那个夸赞老师的男人也很好了。
　　 后来，她微笑着目送我们远去，我们各自怀揣着美好回到学校，安心学起习来。
　　 很多年过去了，我再没有见过她。我做了教师后，像她一样教小孩子读拼音，学写字。我用白色的卡纸折成小三角，一个个穿插起来，拼成一只洁白美丽的天鹅。我望向天鹅的时候常常会想一想她。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只记得她姓曹。这位姓曹的老师在我年幼的心灵里，留下的除了美好还是美好。我很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