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彼岸是岸(短篇小说)
几天前,在微信上看有人写徐岳老师的文章里,提到我们公社的宋建福当年曾向他推荐过几个文学青年,其中有我的表哥江晓河。徐岳老师曾是另一个公社中学的语文老师,酷爱文学,业余时间全用在创作上,成就越来越大。先是从中学到县文化馆,再到省城。宋建福向他推荐文学青年时,他已是省里文学杂志的主编了。
宋建福当时是我们公社的书记,中等个头,身形微胖,大背头梳得一丝不苟,与他身份相称的是满脸严肃,见谁都一副公事公办的派头。他垂怜过文学青年,令人难以置信。我给徐岳老师发微信,不能直接质疑宋建福怎么会垂怜文学青年,只能问这个人现在状况如何。徐岳老师已年届八十岁,与我未曾谋面,可他还保持着当年为文学青年铺路架桥的热忱。用当下的话说,初心不改。他当即给我回复,他调到省里工作后,慢慢地与宋建福断了联系,但他可以马上托人打听宋建福的下落。我连忙制止,语气上已经失态。如果打听到宋建福本人,而他根本不知道有我这么个人,那多尴尬。
说起与宋建福的接触,仅限于开大会时,他在台上讲话,我站在学生堆里只有听的份。那时候大会特别多,为凑人数,经常拉学生来充数。会场在公社隔壁唱戏的院子。主席台当然在戏楼上,下面参加会议的成年人自带凳子,学生统一站着听会。因为我们大队的初中撤销,初中二年级我转到了公社中学,自然成了参会的成员。只是,会议的内容一直没搞清楚过,但对于台上讲话的人,心里发怵,都不敢正眼看一下。
转到公社中学后,我住在父亲那里。父亲当时在公社的一家企业当会计,有半间宿舍,十平方米的样子,给我加了张床,屋子显得更拥挤。我却感到幸福至极,比住学生宿舍的大通铺强百倍。更重要的,不住在学校,不用上晚自习,而且,父亲偶尔还带我去公社二楼的小会议室看电视。整个公社驻地只有这一台电视机,看的人却不多,因为大多数人晚上都回家了,只剩下公社院子的几户人家。能住在公社院子的这些人家,毫无疑问都是公社的“高层”了,他们看电视名正言顺。我与父亲像是外来的闯入者,在那团氛围中显得多余,尤其是父亲,每次我提出去看电视,他先是沉默一会,似乎沉默是他积攒勇气的一个过程,等鼓足了勇气,才带我去一次。所以,我们父子不是经常去公社看电视的。仅有的几次,都能见到宋建福书记,他像开会那样坐在前排正中位置,表情依然严肃,不像是在看电视——甭管电视内容有多轻松愉悦,台词有多幽默好玩,大家都跟着笑出声来,也没见他随着电视和大家一起笑过。都晚上了,他还没卸下公社书记的面孔。大概一种身份久了,与之配套的神情也被确定和固定,不太容易发生变化了吧。在他身旁,坐着不同的人,有时是他老婆,也有公社的其他干部,经常坐在他身旁的是他的女儿宋嘉玲(好像是这个名字),她也上初中,不过她上驻地的国企子弟学校,教学质量与硬件设施,与我们公社中学有着天壤之别。
宋嘉玲长的一点都不像她父亲,身材苗条,面庞白净俊俏,尤其是一双大眼睛,会说话似的,从她的眼神里我能看到:“凭什么你也来我们公社看电视!”父亲肯定也看到了。可能父亲比我更敏感一些,或者是他所领略的来自成年人间的内容更为曲折和尖锐。后来,父亲不愿带我一起去公社看电视了。
上到初三最后一学期,我对考高中不抱一丝希望,便提出退学。起初父亲不同意,他对我的未来大概还怀揣着明亮的期待,继续上学,才能够达到那份明亮的途径。我比父亲想象的要执拗,我的坚持使父亲终于同意我辍学。不久,父亲给我找到一份临时工,是装卸工,虽是体力活,可比农活轻省多了,每天能挣一块四毛五分钱,对于十四岁的我来说,已经很知足了。只是,除了每天中午到父亲单位吃饭,晚上还得走十几里山路回家睡觉。我在父亲单位宿舍的那个床位,归了表哥江晓河。表哥像藏在父亲的门后面等着似的,我刚辍学,他就搬了进来。表哥在徐岳老师所在的那个中学读高中,已连续两年高考失利,学校不再让他复读,他只好来我们公社中学办的高考加灶班。这个班类似于现在的课外辅导班,当然没有现在课外班那么高昂的费用,老师也并不很卖力,不然依那时的生活条件,就算很多人有考大学的雄心壮志,肯一而再、再而三,有至死方休的劲头也是扛不住的。学校不提供吃住,备战高考又不能把整日的时间置于奔波的途中,表哥是我父亲的亲外甥,理直气壮地住进来,对此我没半句怨言,也不能有怨言。表哥两三岁便死了母亲,是我奶奶把他带到我家养到上小学的年龄,他才回自己家。不过,他经常逃学跑很远的路来我们家,好像是错了位,他的家不是他的家,我们家才是。他逃离的,是冷漠和束缚;奔向的,是亲情和温暖。打我懂事起就看到一个场景:奶奶拿根烧火棍颠着小脚,将表哥赶回去上学,奶奶半道返回后,坐在院子的石头上放声大哭,哭过还要发半天的呆,跟割舍了什么极其珍视的东西似的。奶奶的举动吓得我们后来看到表哥都远远地躲开。
我与表哥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但他对我辍学感到惋惜,只要说到这个话题,他的情绪便有些激动,与我父亲针锋相对,说话的声调一点都不像晚辈。那个拿着烧火棍的奶奶早已作古,逃学的表哥已成大人,他身形高大,足有一米八几,戴副近视镜,文质彬彬,除了在讨论是非对错的问题上对我父亲嗓门大之外,看上去就是个没出校门的羞涩学生。他对我极其友好,给我做好吃的,而且不怜惜钱,但他看上去不像是讨好我,也没有鸠占鹊巢的愧疚之意。慢慢地,趁父亲回家时,他邀我晚上不要回家,给我在电炉上做好吃的,其实就是些家常便饭。物质还匮乏的年代,以能吃饱肚子为准,稍再有些变化,都是可以列入“好吃的”种类。我的心思并不在吃上,而是被他的谈吐、具有远大抱负的言谈所吸引。他对我说,他一定能考上北大、清华,除非是这两所大学录取,别的考取了他也不会去上,省内的名校他连志愿都不填的。他激励我,不要满足于眼前的装卸工,一定要出去闯荡一番。我已自断前程,无处去闯,就算内心里偶尔会激起一丝关乎前程的希望火苗,也是微弱不堪,我要在多么沉静的状态下才能有所感觉?在表哥的教导下,我也像父亲一样越来越沉默。表哥看出了我的无趣,便带我出去走走。也没什么地方可去,夜色那么凝重,不是繁华之地,做不到每几步就有路灯照耀,把夜色比淡下去。国企生活区原来倒是有个露天电影场,一到放电影时间,黑压压一片人,荧幕上锣鼓喧天,荧幕下欢声笑语。后来礼堂盖起来了,电影进了礼堂,本作为生活里有情调的一件事,变成了收费的。表哥语气豪壮,囊内羞涩,我虽然每月能挣三四十块钱,可都是父亲领取,我基本身无分文。看电影成了我们可望而不可即的事。返回到公社所在地,唯一的供销社大门比死人的嘴关得还严实,没一点光从黑暗中泄露出来。无处可去,又不愿回屋听表哥无休止的高谈阔论——他的言论让我陷入深深的茫然中,就好像要从河水中打捞东西,但你没有任何工具,甚至,你不知道茫茫水面上,那些漂浮物里哪个才是自己想要的。
突然想起,好久没去公社看电视了。
看电视不用花钱,却要看脸色。没有父亲的陪伴,我一个人是绝不敢进公社那个院子的,更别说进那个有电视的小会议室了。表哥显然比父亲要勇敢,他听了我的介绍,说了句“这么好的事为啥不早说”,领着我进了公社的二楼。
表哥比我想象的还要厉害,他一点都不怯场,推开门就进,而且,他径直向前排最好的位置走去。我一看急了,赶紧去拉表哥,瘦小的我被表哥轻易甩脱,眼看他要坐在宋建福书记身边的空位子上了,我的心已跳到嗓子眼。这时,一个红色的身影从后面冲来,闪过我也超过表哥,抢先一步稳坐在宋书记身旁的位置。表哥刹不住脚,差点坐到那人身上,惊得宋书记跳起来,一把拦住表哥,才护住他的女儿。
宋书记并没恼火,望着人高马大的表哥,轻声说道:“这里有人坐,你到后边吧,那里有很多空位子。”
我冲过去趁机拉了表哥一把,我们回到后面坐下。那天晚上看的什么节目,一点都没记住,只记住了表哥一言不发,与其说,表哥死死地盯着电视屏幕,还不如说是盯着宋书记女儿宋嘉玲的后脑勺,发了两个多小时的呆。
直到电视节目结束散场,我才将半痴半呆的表哥拉离会议室。在回去的路上,黑得很彻底的夜色中,根本看不清表哥的神态,他却冷不丁地问我,那个穿红衣服的女人是谁?我想都没想就回复他,当然是宋书记的女儿宋嘉玲了。
“她看我的眼神不对。”表哥在黑暗中说。
待走出公社院子,我才小声对表哥说:“当然看咱眼神不对了,那是他们公社的电视。咱啥也不是。”我没说,连我父亲都有点发怵进到这里来看电视。
表哥说:“老弟,你今年十四岁吧?你不懂。”
我的确不懂。我很敏感,十四岁正是敏感的年龄,对表哥的这句话,我认为是他对我的轻视,甚至蔑视。我都能凭双手挣钱,替父母分担生活了,表哥比我大四五岁,个头也比我高许多,却依旧要姑父供养着,一年又一年地复读,无视以他的能力无法触及的现实,做着清华、北大的美梦,就这么眼高手低、一年又一年地落榜,一点长进都没有。
自那晚去公社看了回电视,表哥像换了个人,不再是一副雄心勃勃的样子,做什么都心不在焉,别说补课学习,连对我都无心搭理,我怎么在他眼前晃荡,他也只是茫然的目光闪过去,再听不到他亢奋、激励的阔论了。有次,姑父骑辆破自行车,一头汗水地来给表哥送钱,表哥接过钱看都不看,随便往床铺下一塞,对姑父爱理不理。我看着心里不舒服,拉姑父坐下,给他倒了杯水。姑父双手捧着那杯水,没喝一口,泪水却默默地涌了出来,没坐一会儿,他借故有事,急匆匆地走了。
那一刻,我对表哥有了看法。可以看出,表哥对我也失去了热情。那些天,正赶上装卸队换了领导,对我干活没有异议,却对我的年龄产生了严重质疑。我报的是十八岁,与实际年龄相差有点大,当时也没有身份证户口本之类来证实,新领导有新观念,怕承担雇用童工的责任,要辞退我。我的情绪极其低落,哪有心思理会表哥。父亲去找了装卸队新领导,也无济于事。还是一个开车的司机动了恻隐之心,在国企的一个车间给我找了份临时工,工钱每天还是一块四毛五,活还比装卸工轻,是给钢管除锈,粉尘比较大,干久了容易呼吸道感染,好多人不愿意干。我没有选择的概念(也没有选择的权利),欣然前往,想着只要能有事做,能挣着钱,别的都不在乎。只是,这个车间远离生活区,十几里的路程,我没有自行车,中午再不能到父亲那里去吃饭,每天从家里带些饼子充当午饭。与表哥自然接触的少了,偶尔从父亲那里听到一两句表哥的情况,语气里能听出父亲对他这个外甥也是有看法的,一个快二十岁的大小伙,不自食其力,还让家里供养着,整天做不着边际的梦……我以为父亲说的表哥不着边际,是指非考取北大、清华不可。多年之后,我才明白父亲指的不是这个。
次年七月,表哥第三次参加了高考,结果早已预料到,别说北大、清华,连地区师范的分数线都没达到。失利之后,表哥依然在我父亲那里住着,他不愿回家。表哥本来对姑父的感情就没那么深厚,要不然也不会从上小学就开始逃课往我家跑。前些年姑父再娶,还生了个女儿,表哥对那个家更心生怨恨,尤其不认继母,她做的饭坚决不吃,宁愿吃自己做的半生不熟的饭食,这也是他一心想要考取大学远走高飞的主要原因。但心高没用,表哥照样挤不过千军万马要过的那根独木桥。
表哥不再复读,姑父给送的生活费明显少了。我父亲把表哥推荐给我原来干过的那个装卸队。表哥的身高、年龄让队长无法挑剔,只是表哥干了不到一月,便自己辞了,说他不能把青春浪费在这种地方。我父亲很生气,说了他几句,他便卷起铺盖径自走了。除了我父亲那儿,表哥没地方可去,最后只得回那个他不喜欢的家。不知回到家里的表哥是怎么生活的,只听说他在家待不住,仗着读过高中,参加过三次高考,算是有文化的人,他崇尚知识,要依赖科学技术发家致富。表哥买了几本种植葡萄的书,钻研一个冬天,开春后将自家地里的麦苗铲掉,挖坑栽种葡萄树。买果树苗没有资金,表哥到处借钱,自然少不了跟我父亲借。有次,父亲与母亲吵架时,我才听出父亲偷偷给表哥借了钱。这笔钱被母亲预测对了,果然打了水漂,表哥从书本里学的栽培技术,与现实一点都不相符,他的葡萄树苗死的多,仅活着的几株也叫虫吃光了叶子。像他的高考路没走通一样,表哥靠种植葡萄来致富的路照旧走不通。
自从奶奶过世后,表哥很少来我们家,逢年过节也不见他来,给我家拜年的,倒是表哥的继母,我们也叫她姑,只是不觉得亲,每次姑父不一定来,她却不落一点礼节,与我父母相处得也很好。这个姑一点都不像人们常说的那种狠毒、自私的后妈,她善良、热情、通情达理,从没听她说过表哥的不是。我父母问到表哥,她只简单说几句,葡萄没种成,又把自己关进屋子,说要写啥书,门上贴着纸条,写着“闲人免进”。自家人,谁是闲人?我父亲恼了:“过些天,信不信我去给他撕了。”母亲赶紧制止,好像父亲正在冲上去准备撕那张纸条似的。姑脸上讪讪地,料不到这么件小事竟会引起父亲的恼怒,她肯定后悔说了这些。父亲当然没真的去撕表哥门上的“闲人免进”,再怎样,那也是表哥贴在自家门上。其实,内心里父亲还是比较偏袒这个从小就没娘的外甥的,有时无论多么不情愿,都会尽力满足外甥的一切需要,他总在说服自己相信这个外甥。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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