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人赏江山文】送别老街不堪重负的美(柳岸) ——赏析湖北菡萏绝品散文《沙市老街》
我的老家也有一条老街,但没有湖北菡萏笔下的“沙市老街”那样蕴藏着厚重的历史美感。命运差不多,我老家门前那条街好几年前就萧条了,剩下的几个老人也都迁到了村上新建的北地新村高楼,老街即将变成一片耕地,恢复三百年前的模样。沙市老街可没有这么轻松就搬迁,因为珍藏于此的东西太多,最重的是那份不舍的感情,还有千年来积淀下来的美,即使她早就不堪重负了,但人们还是不舍其美,且无法将这些永远的街魂泅渡到新的彼岸。作者湖北菡萏不是要为这条老街划一个句号,而是作一首美的挽歌,或者说是写一首“桃花潭水深千尺”的伤别诗。她送走的是一条老街,留下的是一段传响未来的不堪重负的美。
拆迁,当下是一个众说纷纭的话题,在被拆迁者心中,不舍的是老地老屋,索取的是价值很高的期望,只有在这个时代,被拆迁者才有底气和胆量向时代索取更大的超值的安居福利,未必不是生动而深刻的福祉。作者也是这样认为的,这是拨弦挑音之笔,见解深刻。人们常常想将已经封存在老屋的世代感情和沉淀在骨子里的美感也带走,却不能,所以才有了与美共存的执着立场。真的,拆迁不是一首时代的轻音乐,而是构筑新时代风貌过程中的一次阵痛,阵痛里有惊讶、沉默和不安,更有撕裂曾经历史与情感的哀嚎。在这样的背景下,作者以悲悯的心态,对即将消失的沙市老街,做一次深度审美,不堪重负之下的审美,也就灌入了特殊的美味,就像一个人身上被割伤,还要低头给自己轻轻舐血。
一、老街不堪重负的美自然选择了她的代言人
告别过往的沧桑,是为了留住时代的春天,在黑暗里,谁有权握住时代之春呢?美是属于百姓的,别人无权消受。于是就有了摹画老街的肖像权归属问题,谁来为最后的美留影呢?作者不行,我“一旦立传,便做作了”,其实是没有感情投入,才令作者惶惑而不敢。名人也不是老街的代言人。作者说,“真正的历史,是由市井写就的”。老街是历史的,更是百姓的,于是一个画水粉画的吴老师从老街一角走出,走进了老街的心脏。也是老街以其不堪重负的凋零身躯,举着干瘦的手臂,收留了这位祭奠“精神之美”的“油漆工”般的画画的人。并不为人关注的残破甚至腐败的美,只有没有什么名分的人,甚至是一个外乡人,才发现了,作者是很欣佩这个人的审美视觉的。这是老街走到此时而自然选择的人,不是给与授权,否则就没有了生动,也不能成为真正的美的艺术。
比画家还有资格的老吴合适老街。破的画架,简易的调色盘,装水的桶,从人物心中流出的“油漆”,无论是材质和精神,都和老街的颜色相配。他已经画了老街近千幅画,足以留住街的历史和风貌。他是“精神的梵高”,是为老街而疯了的人,如果老街的美消失,他也会开枪自杀结束生命。他是“纪德”,是对老街有着“恋癖”的人。作者不写老街的美,而着力写这个人物,其美的悲怆感始终是跳跃在人物的脸上,这是一种“偷情”的手法,地道深刻。
老街的美是什么样的?是“强烈的色块”,所有老街的风物,包括背影和空气都烙印在咫尺而轻薄的画纸上。他的画“是卡通的,也是严肃的”,我完全可以揣摩出老街的美是变形的夸张的,更是鲜活的,美还在做着最后的挣扎,严肃的意义就在这里:消亡之际,在跳着严肃的舞蹈,展现着沉重的美感。作者对老街的美也有揭示,是“退出历史舞台之际”,“感情依旧”。画画的人手抖,连添加作者的微信都不能,是患了“哆嗦症”,这种疾病何尝不是老街的美在战栗在挣扎。他有着差不多是潦倒的人生,有着严重的冠心病,血管里支撑着六个心脏支架。这座老街的屋舍砖瓦连再利用的价值都没有了,又岂止是几根支架可以撑起昔日的美。他要办一个画展,周围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为他操办,他不是什么“家”,所做的就是“尘埃的艺术”,但却不是赝品。
作者这还是写沙市的老街么?无需怀疑。作者笔下的人物不就是老街的样子?能够给老街作画留住美的,只有老街自己。是哀婉,更是底层生活和生命的力量。那位大笔如椽的作画人,应该就是老街美的精神缩影。
这样,我们再看这条老街的美都涂上了什么样的精神色彩,就很清楚了。这条名为“胜利街”的老街不管承载了多少百姓的生活,布满了多少摇摇欲坠的楼阁,最终还是要焕发出了最后消亡的胜利笑容:“脏兮兮”,却是“水粉画”;不着色的素描美图;是“黑暗中握在手中的春天”;“流溢着淳朴宁静的气息和忧伤的内质”;是“尚能控制”的画;是时光线条里可以复活的“情感和记忆”;是“云淡风轻”的苦难;是时光之河里亮着的“一盏灯”。于是我们也可以把为之作画的吴老师唤作老街的艺术大师了。
这些美的元素属于老街,还不足够么?不堪重负的老街,却有着灿烂而生动的美,老街的精神影像永远会留住。
美是什么?最生动的形容词是“风景如画”,其实这个理解是很肤浅的,我宁愿相信“风景入画”的动感过程才是唯美的,唯美不仅可以看到画的形成,更可以看到绘画人以自己的眼光和阅历审美的精神。
二、老街的青石板承载不起后续的史页
哪怕是把这本几千页的书撕下其中的一页,都会压垮老街的青石板。我想起了在湖北秭归看见的那幅纤夫拉船的雕塑,岸边乱石嶙峋,悬崖处的羊肠曲径斜插入山,一群赤臂露背的纤夫,佝偻着身腰,艰难趋前,绳子扎进肉中,撕裂着纤夫的生命肉体,我生出了不堪重负的悲悯感。沙市老街的楼阁,行人,客居者,也已经将老街压得苟延残喘了。多么相似的画面!
未嫁丧夫的真媛,是老街曾经的“干净”,烈女贞妇,都刻在了斑驳的石碑牌坊上,而且已经垒进了土墙,重负的墙早就压垮了烈女曾经挺直的腰。“金陵十二衩”的李纨心如“槁木死灰”,曾经寡居于此,繁华尘土,贞节失色。无欲无求或许被人称为“静美”,但压抑,本来生活就艰难得不能重负了,还要在心底藏着一篇扭曲的美学,实在不能再维系下去了。最鲜活的是那位婆婆。“一头雪练”,守着“零星灯火”,她不再守着残破的美而哀叹,以百姓独有的“争”的方式,让扶贫救困的时代妥协了,换来了她的梦想,她对老街可以放弃,废墟的美,也站不住一个沧桑的老人了。老婆婆的脸上刻着的是幸福之殇,这种殇的美已经弥补了老街的残破美。
我们可以这样说,老街是被已经失去生命存在价值的女人给压倒的,是美的最后一搏,时代告别这样的凄苦之美,是值得讴歌的。
美的内核已经腐朽,只剩下美的包装外壳,是否值得我们修复而存在?寂寞的青龙寺,“光可鉴人”的青石板,《红楼梦》里林之孝的夜巡灯,影像都模糊了。上演人生戏剧的舞台已经坍塌,“撕锦裂帛”的声音已经遁去。雕梁画栋的楼体搂柱,早就不能支撑沉重,蜘蛛网般的电线割裂着花窗浮雕;风尘女子身上飘散的茉莉花香,变成了只“穿了条三角裤”抽烟女人的污浊之气。一切,在如今的老街里就像抓不住的烟雾。
我们不能怀疑昔日这些都是美致的元素,但属于旧时光的美,应该藏在那位画画的人的画板上,抱残守缺的美,总是让人心痛。“京华春梦”的第二版本应该合上扉页了,应该带着沧桑的美走进另一个时空。这也是不堪重负的美的出路。作者没有笨拙地着墨写一个新时代在等待着他们,但作者还是按捺不住要喊出时代对美的态度:“走进另一个时代。”一声召唤足够了,在美面前无需振臂高呼。
美学理论告诉我们,世界上的美都是以快乐基调而存在的。假如美不能表达快乐,那我们就要改变美的存在方式。让生命以最美好的方式而存在,让历史以最快乐的音符歌唱,这才是对美的正确态度。作者深谙这样的美学原则,但文章却以隐喻的方式在暗示,这是文章的深度,也是作者的深度。
古希腊伟大的哲学家柏拉图在《大希庇阿斯篇》里有一句的对美的经典表述:“美是难的。”要对心底所藏的美的价值重新挖掘和评判,这个过程是难的,尤其是在美已经无力成为美,即不堪重负的情况下,弄不好,美的力度把握就很难了。在作者笔下,美的载体就是一条老街,老街沉重,不像一座体积不大的雕塑可以说搬就搬。岁月侵蚀伤害了原来的美,那美本身就要去寻一种新的存在方式,从这个意义上说,站在这个告别美寻觅美的转折点上就很难。作者能够给凄楚的美以精神抚摸,就是在减轻苦痛,让人们不再对美感到很为难。任何存在都有其合理性,任何不存在都有其不能存在的逻辑。一个新的美的存在要告别旧有的失去光泽的美,作者的内心其实是无比兴奋的,所以作者笔下的老街的美都是压抑变形的,而另一种美的存在只能留给欣赏美的人去憧憬了。
三、不堪重负的老街改写了“历史”的解释
老街不堪重负的美感,颠覆了作者对历史的传统解释。她说“历史不过是精神回家的一种方式”,过往的时代背影从老街渐渐消失了,甚至之前的历史都有断层的危险,怎么办?时代给了历史更好的归宿——回家,回到一个人可以舒服地活在现实而又能够时时深情抚摸历史的地方。这是作者对老街负责的良好态度,是对历史的最深切感悟,是生动而不褪色的历史观,是给我们上了一堂历史启蒙课。
只要循着老街为何要回家的思路解读她的作品,就不难理解一个严肃的历史态度的温暖可爱。所有的历史“都是回家的路”,所谓的翻篇,那是多么肤浅的悲观。老街的名字,魏晋时期叫“寸金堤”,昂贵是她本来的成色;后来叫“九十埠”“九十铺”,繁华如织;民国叫“中正街”,日本侵华时叫虚伪的“兴亚街”。不同的名字沉淀着不同时期的历史,解放以后叫“胜利街”,即使她的美斑驳了,胜利者的底色不改,如今的消亡,何尝不是从胜利走向胜利!给不堪重负的老街寻一个蝶梦的地方,不是一种舍弃,而是再次用繁荣的时代之光拥抱的态度。
历史始终是鲜活的,“一条街就是一条活着的历史”,当下才是最新的篇章,不能活在尘封里,这就是老街人的境界。从盛唐到现在,老街容纳了各色人的脚步声,印在历史书页的影像还在,这种永恒无需再用一个躯壳来艰难地保留。这就是作者的史观。作者说,历史就是“文化辐射出来的深红图腾”,如今这个时代给历史涂上的红色更生动,是不死的图腾。历史是“口深不见底的井,它的甘甜需要提上来,方能品鉴”,因此,搬迁就不是掩埋这口深井,而是将醇美的生活提取出来,并放大。
声望显赫的邓家人走了,只留下“恒春茂”三个字,这个名字也应该是在预期着老街的春色吧?屈原走了,从这里走向了汨罗江;杜甫走了,没有留下诗,而是徒留“杜甫元子”小吃;还有太多的邓家子孙走了,曾经住在老街的人走了,出去的并不消沉。老街是出发地,而不再是制造辉煌的殿堂,她的美,甚至是令人窒息的。直到“一个文化人在这里吃不饱穿不暖”,这种美成了令人想自缢的绳索。
作者面对老街,不惶惑了,甚至是幸灾乐祸,她说,“一切都来不及了,包括这静谧的时光,阴湿的空地,空地上金鱼般跳跃的树影,穿堂而过的风,都将逝去。”应该说,老街的历史也像交响曲。这部曲子的前半部分有几千年长,都是沉重的,不堪重负的,后面的曲子却陡转,让人目不暇接了,是欢快的,是急促的,是不可抵挡的快旋。我想起了莫扎特著名的《安魂曲》,第一句的中心词是“永恒的安息”,作者创作时也许就是要给老街一个“永恒的安息”,给美一个神奇的祭奠。时代的曲子就像莫扎特的《魔笛》,是老街临终前的自我欢送,曲子在激越的赋格曲中结束,美也就尘埃落定了。
我们看到一个背影,因其形象模糊,我们才觉得美,如果转身面对,美都是带伤的。我们必须要一个内外俱美的载体。当下的历史,无需演绎,这也是作者的史观,那些老街上过往的故事和人物,只能是匆匆的过客,打了一个“苍凉的手势,渐行渐远”。老街唯独不见了年轻人,哪去了,作者早就告诉你了,他们带着老街的美“回家”了,走进了新家,融入了时代,这就是正在蝶变的历史。
四、作者在不堪重负的美里偷偷微笑
一个“老”字,写满了老街的沧桑,消极的色彩,黯淡的味道,都让人窒息。如果我们以这个字来理解作者缅怀老街是为了安放悲怆的悯情,我以为都是误读。从散文的字里行间,我们始终可以看到作者在偷偷地微笑。
她说,老街的一切在过去的时光里都是“混搭”的,确需重构,她“清晰地窥见每个历史的断层”了,现在,“一次不经意的丢弃”,就是要重栽一棵生命的树,“长出果体,惠顾人类”。这是何等开阔的视野,兴奋藏得住吗?
时间,必须以断泪的方式重构新的永恒,“线性的链条的一环必须融开”,战争可以摧毁一座城一条街,瘟疫可以泯灭一座城一条街,但老街无疾而终,变得苟延残喘了,岁月常常把一段历史弄得遍体鳞伤,必须期待破茧而出,放歌新生。这种裂变,我们必须面对告别,尽管是有些惆怅的,但却是装满了很多可以憧憬的幸福感。这才是作者为之微笑的事情,不然,这些怀旧的情绪会将人的脖颈勒得窒息而亡。
一一当敬最可爱的人,把自己艰辛化成文字炫彩。这不是辛苦,是一种别样爱与情。敬意无限,为您,满满九杯斟上。总编,不急您慢慢饮,几天不限。只为尊。
读后,如夏风柔柔……
老街,承载着历史,满载着记忆,拆除是历史的选择,也是涅槃后的重生,这样的情感是矛盾纠结的,用“不堪重负的美”为题,很贴切,切入得好,且耐人寻味~~欣赏大手笔们的文字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