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树，忽然想起年轻时的一件事。
　　 那时，我在陕西彬县的一个穷山沟下乡落户，住在泾河西岸的半原上。那是三孔窑洞的院子，院子有墙却没有门，窑是两孔一并排，然后九十度一个转角又一孔窑。窑洞都深，窑里都有一个磨盘，有碾子、有磨架，随时可以套上牲口磨面。
　　 原本，这几孔窑是队里的牲口圈，听说要分配知青，队上便将这圈裹了黄泥，打上土炕和灶台，成为我们生活的家园。这家不大，有个小院子，院墙下留有一溜子荒地，稀稀疏疏地长着野草。草儿就长不高，因为缺水，伏在地上，总是干巴巴的绿。想过种些蔬菜，没有活过半月，全枯死了。因为是旱原，靠天吃饭，那些年雨水又少，粮食都打不上，饿得村民二三月出去讨饭。院里的地自然就荒芜，就让野草在那里生息，自生自灭，听天由命。
　　 院子隔壁住着一户人家，五六口人守着两个劳力，一年到头也是饥一顿饱一顿，不知道是人饿着就不愿意出声，隔壁的人就很少听到声响。那扇院门时不时会咯紐一声，咣当地关上。有人上工去了，脚步总是沉甸甸的。
　　 我们的窑顶上，住着几户人家，都是沟畔上的窑洞。顺着原边转着过去，出窑门是一条土路，路边长满了酸枣树，树根就扎在我们的窑头上。这种奇怪的植物，越是干旱就长得越凶，烈日炎炎，它的叶儿油绿油绿的，极显生机。
　　 那条路走人也走架子车，架子车是用来拉粪运粮的，不是每户都有，队上也就那么几户。我窑头上那户就有，院里栽了五六棵桐树，有桐树的人家就富裕，当时都这么讲，桐树能生财！我们至今都不大理解，可那家人确实没弄过粮荒。
　　 经常能听见窑头上男人的声音，就是那家的男人。四十多岁，不留头发，方脸大汉。一个婆娘一个娃，娃才两三岁，刚从炕上爬大，在院子里蹒跚学步，两人爱得不得了。这娃来得晚，前面两个都不成，村人笑男人怂不行，男人多年气不顺。有了这个儿子，男人扬眉吐气，说话声高，走路都哼起戏来。
　　 可有一点，他每次出门，车放好必插好门槛。一是防狼，这里狼多，后山沟里有个狼窝，下了一窝狼崽，老狼常常进村咬羊伤猪，有时也咬人。不久前，原下的村子，人看着一只狼叼走一家婴儿，在原畔上跳来跳去，满山坡上的人乱喊，狼不在乎，一群人撵到最后，就剩下娃的一只胳膊。
　　 这事给人的刺激太大，想起了都感到恐惧，所以这男人就特别小心。二是为了护娃，娃才学步，人奶跟不上，腿软的多数是爬。就怕爬出门外，门外就是窑头，怕出危险。这种担心在这沟沟坎坎的黄土高坡上，是必须要有的。
　　 春耕时分，在一片坡地里犁地，那男人是个壮劳力，撵的牲口勾渠子在流汗，他一鞭子打过去，牲口惊得，把一棵柳树的幼根犁断了。那是一株一米多高的小柳，根须挺大的，柳尖发出嫩嫩的绿芽。看着这棵有着生命活力的柳，我们不忍心将它丢弃在荒畔上，让它悄悄地死去。我拾起那棵柳，想带回院里栽上。
　　 那男人忽儿问：“要它干啥，当不了柴烧。”
　　 我说：“想种到院里，有个绿阴遮阳。”
　　 “这可使不得！”他说。
　　 “为啥！”我有点纳闷。
　　 “院栽柳，鬼来瞅。”他一再强调院子不能栽柳。
　　 我笑笑，不好继续再说，就讲：拾回去烧柴。
　　 那棵柳就栽在窑前的转角处，留出一个浅浅的水窝，美美地浇了一桶水。这桶水是我们下沟挑上四十分钟才得到的，一桶水可以做一顿饭，可以让十多人吃饱肚子。足见我们对这棵柳树的心思有多重，我们盼望这个生命迅速成长，给院子带来绿色的享受。因为这片土地实在太荒蛮了，除了满世界的黄土，就是漫天的黄沙，人的眼界中极切地盼望着清水和绿色的柔润。
　　 我们天天关注着这棵小柳树。
　　 柳树成荫真的来到了，当烈日炎炎时，柳树下就有了一团阴影，扯出的十多个柳条上长满了绿绿的柳叶，晚风吹过，柳叶婆娑，就像那里站着一个柔情似水的仙女。清晨，院里的麻雀居然不在墙头上跳跃，全落到柳树上叽叽喳喳的玩耍。黄土地里生长的鸟儿，对绿色的渴望也是那般的强烈。
　　 一天，队长看望我们，进门就看到了柳，说：“啥时栽的柳！”我们讲：“春耕那阵子，拾的柳树。”“我们这里人有讲究，院不栽柳。”我们说：“是鬼来瞅吧！那是迷信，文革这么多年，你头脑里的封建迷信还余毒不散。”队长脸说红了，笑讲：“你们城里人不信这些，还是有文化。”说着就走了。
　　 那是一个酷热的午后，上工要去原边起圈担粪，我们实在太困乏了，便赖在炕上睡懒觉。院里静静地，麻雀又在柳树上叽喳乱叫，一阵子又安静的不得了，听得见原下村子里的鸡叫。忽然，隐隐约约地听到窑头上有响动，丝啦啦的一声，有窑土滑落的动静。我们以为该是只鼹鼠在那里捣蛋，许多次了它都顺着窑头的土跌到院中，让我们捉住玩玩就放了。村人讲：把那东西扔远，它会在窑上打洞，雨水顺洞流进窑里，会把窑灌塌的。所以听到这东西的声音，人心就有点紧张。
　　 正这么猜测着，那声音突然变得很大，刷啦啦的一股一股落土。紧接着，窑头上有人大喊，听不清喊的什么，但那种声音带来的是一种人心的慌乱和不安，感觉到上面一定发生什么事了。几乎是同时，我们便听到窑头上有东西滑落下来，通的一声，很沉闷的一种震动，就落在窑门口的角落里。
　　 我们被吓到了，什么东西！这么沉，声音怪怪的，落下了竟然那么安静！我们都紧张起来，胡猜乱想起来，全都醒了，静静地、继续地，听，再听。其实，这个时间很是短暂。我们什么都没有想清楚，也猜测不出到底落下了什么！
　　 一个女人的哭喊声，歇斯底里般的冲进我们的院子。
　　 “我的娃呀……”这声哭喊把我们惊吓了，这是窑头上那家的婆娘，一定是她的孩子掉到我们院里了。
　　 我们怎么办！出去还是不出去！我们没上工，睡大觉，不能让村子人说道。而且在第一时间我们并没有出现，没有像一个英雄那样去救人。大家都保持沉默，静静地，从木板窗缝中观望，那颗心依然在通通地跳。
　　 很快，村人来了不少，那婆娘哭得死去活来，哭腔悲戚戚让人不由得想落泪。忽然，院外有骚动，有人在喊：“娃呀……你命咋这么短！”这是男人来了，从地里让人叫来了。他没有哭，却满脸是泪，手里抓着一只鸡，鸡嘎嘎的乱叫，没几声，头就被剁掉了，鸡血溅了一地。
　　 这是当地人的习俗，要用活鸡送灵魂。何况是位还未成人的小生命，这么早就结束了。这个场景让所有人都悲伤到极点，可怜那个孩子来到世上还不会走路，还没有感受到人间的温暖，就这么匆匆地、悲惨地走了。
　　 那婆娘依然撕心裂肺地哭，村人都在抹泪，我们的眼睛都湿润了，只能悄悄地在窑里偷看。
　　 那孩子被男人用粗布单子裹着抱走了，女人跟着哭着，村人也跟着，听声音是往沟下去了，哭声很远很远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始终没敢出来，就静静地躺在炕上，没有饭吃，饿着肚子睡着了。那一夜，大家都乱做梦，老是听到一个悲戚戚的哭声。其实，就是那个婆娘的哭声，她哭了一夜。
　　 一连数日，大家心情都不好，看到孩子跌下的地方，有些发怵。那个幼小的生命是在这里结束的，这样的结束似乎和我们有着某种联系，毕竟这是我们的院子。这种心情让我们有了一种愧疚，有着一种负罪感。真的，这片阴云笼罩了大家许些年。
　　 那孩子死后没几天，队长就来了，进门在那棵柳树边转了一圈，脸上的表情很沉重。他把我们叫到院里，讲：“把这柳挖了吧，村人都在说呢！”一个同学说：“和柳树有关系吗！那男人那天忘了上门槛，才惹出这样的事，怪他自家不小心呀！这树也是一个生命呐。”
　　 队长没吱声，却蹲在窑门边上，拿出旱烟锅子，用火石叭嗒叭嗒地打着，一口又一口的吸着，看着那柳，说：“这树还长得蛮旺，直溜溜的，是一棵好树，可惜没栽对地方啊！”。
　　 他在院里待了很久，临走时，到那柳边看了又看，突然弯下身去，一把攥住树身，没见用力，那柳连根带土就出来了。我们都呆在那儿，望着他稳稳地走出门去。柳在他手中一抖一晃的，他没有回头。
　　 后来，我们听到了一些传闻。因为树，那家婆娘找到队长，要知青赔钱，说是因为柳树招来了恶鬼，把娃收走了。所以队长必须把那棵柳树拔走，让那位失去孩子的母亲心安理得。我们理解了这一切，再也不在院子栽柳。
　　 可从那以后的半年里，每每夕阳西下，天色暗淡时分，那位母亲的哭声常常从沟底传来，悲凉的哭腔让我们终身难忘。
　　 几十年过去，那幕情景总在眼前浮动，那棵柳树也在眼前飘动。
　　 如果这两个生命都在，都好好的活着，那么，活着的人就不会有那种悲情，有那么多年的伤感，那该是多么好的结局。可世间的物事就是这么纠葛，生命的感受本该就是这个样子，谁又能躲得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