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冬的夜，很安静，有些萧瑟和清寒。
　　 我静静地躺在床上，床正对着那扇窗，我可以清楚地看见窗外楼宇里的灯，一盏一盏地亮着。她进来，又出去，如此反复了好多趟，等下她还会进来，她说要给我倒一杯蜂蜜水。
　　 突然之间就那么自责了，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眼睛会如此潮湿？
　　 不知道有多久没有来了。下午，我踏上了这个久违的地方，那一面湖，一如记忆里的清澈而绿意蓊蓊。
　　 脑海里，清晰地现了一个梳着羊角小辫的女孩子，经常在黄昏时候绕着这个小湖，和一个脸上始终带着笑容的女子，安静地走着。间或，那女孩会向前跑着，又跑回来，或者干脆倒过来走着，咯咯地笑着，但不管怎样，她的调皮，她的捣蛋，离不开那女子的视线，她始终在她宠溺的目光里。
　　 站在湖边，多年不见，眼前已经修缮一新。已经没有了当年那四季低垂的杨柳，不见了一级又一级不平坦的台阶，现在印入眼帘的是精致的小亭，长长的回廊，四季葱郁的黄杨木，和排列得错落有致的盆景小花，谁说冬季只有苍凉？眼前依然花儿灿烂。
　　 她早已经等在湖的对面了，当我抵达的时候，我习惯看向那个位置，她果然在，只是，明媚的冬日阳光下，她斑白的两鬓，竟然如此突兀。
　　 2、
　　 与她面对面站着，一瞬，竟仿佛很久。
　　 那一声称呼，我依然没有叫出来，我只是朝她笑笑，她竟突然不安了，伸出双手，一定要接过我手里的大袋小袋，我执拗着不给，她含笑看我，揣揣，急红了脸。
　　 我看着她，我换成一只手提着，腾出了一只手，环过了她的腰际，我把我的脸贴在她的胸前，那一刻，我听见了她急促而无规律的心跳，颈上掠过的，是她如兰的呼吸。
　　 她开始喋喋不休，说着一些碎碎的话，我几乎听不进什么，这一刻，我只看着她的脸。沟壑丛生的脸上，那两颊是如此的红润，那眼睛，熠熠生辉，那曾经乌黑发亮的长发，却已经斑斑白白。
　　 突然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从心底涌上来，眼前这个女子，我曾经梦见过多少次？我曾经又疏离了多少次？我不知道我惦记她的方式是什么，我却一次又一次地，把她从我想念着的心事里赶出去，而她，偏偏在一次又一次的疏离里，执拗地走向我。
　　 她也看着我，却没有责怪，她只是在说我又瘦了，说我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自己，说为什么只一个人来，怎么还带了那么多东西，说路上一定累了……
　　 我的声音卡在我的喉咙里，这一刻，我竟然什么也说不出，几欲夺眶而出的眼泪，一次又一次地，被我压了下去。
　　 3、
　　 她走在前面，用颤抖的双手打开了门。推门而入，她再次接过我手中的东西，这一次我没有拒绝，任由她，开心地接过去。
　　 环顾，眼前的一切，摆设竟一如当年。居中，是红木沙发，玻璃茶几；临窗的桌子上，依然有那金鱼形状的红色的花瓶，花瓶里，还插着当年我买的那束塑料的黄色郁金香；那藤椅，放在桌子前，只是，已经被磨得发亮了。
　　 干净而整洁，看不见一点尘埃，这就是她，也一如当年。
　　 她开始忙碌，说是准备了我喜欢的菜，还说义父知道我要来，正赶去市场买我想吃的荸荠。望着她的背影，我不自觉地开始鼻子发酸，为了掩饰，我走向我当年的房间。
　　 推开那扇门，竟仿佛在那一瞬间穿越了长长的时间隧道，印入眼帘的，即使是那床格子的床单，也是当年的模样。
　　 走过去，坐在属于我的书桌前，那里，还放着我读大学时候留下来的书籍，有些封面已经泛黄了，有些书角微微卷起，是他们在闲暇的时候也会来坐一坐吗？为什么见了某些书里，有一道一道用笔划过的痕迹？
　　 右上角的入眼处，是一张陈旧的照片，照片里的人，这一刻在我的眼里，渐渐地在模糊在清晰：大哥哥，穿着威武的军装，二哥环抱着自己斜视前方，小哥哥，背着一把吉他满脸笑意；义父的脸上，是不怒而威；她，一如既往的温柔，只有我撇着嘴，仿佛大家都欠了我什么一样。
　　 我拿起照片，细细地看着，那时候的我还只是十二岁吧，十二岁的小女孩，她的眼里，有一种淡淡的哀怨。
　　 4、
　　 认识他们一家，缘于小哥哥的调皮，当他在15岁那年将一个8岁的男孩子在游泳的时候按下水里时，他不知道差一点就酿成了大祸，他只知道他的父亲挥舞着长长的皮鞭要狠狠地抽打他，怎能忍受那样的痛？他发疯似的跑了出来，正碰上了我的父亲，父亲将这个惊慌失措的孩子领回了家。
　　 不管父亲怎样说，他依然不愿回去，直到他的父亲找上门来。
　　 我躲在房间的门后面，听着那个父亲在反复地说着男孩子是如何调皮和不听话，在他的心中，是怎样迫切地想要一个女儿，而上天偏偏给了他三个儿子。那一声又一声的叹息，如铁锤般重重地敲打在父亲的心上吗？为什么我听到父亲说到了我的名字？说什么要让我去做他们的女儿？
　　 不知道接下来的事情是怎样发生的，当她带着满脸的笑出现在我的面前，当我的父亲母亲就淡淡地站在一边看着的时候，我仿佛是个被全世界遗弃的孩子，我哭着，大声地，极力地哭着。最后的最后，我哭倒在床上，任凭谁，也无法止住我的泪水。
　　 我哭着，终于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她安静地坐在我的身边，用她的手温柔地拍着我，而我的母亲，则站在一边，看我醒来，她笑着对我说，孩子，不是我们不要你，我们要你啊。你又不离开家，你只是多了一个可以叫妈妈的人啊，多一个人疼爱你，不好吗？
　　 她朝我，用力地点点头。
　　 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但是，我看着自己的母亲，我如何再开口叫另外一个人，也叫妈妈？
　　 5、
　　 那一声“妈妈”，我依然没有叫出来，即使在多年以后的今天，我依然把它放在了心底，而我的心中，我早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因为我知道，她爱我，更甚于爱她的三个儿子。
　　 她是个很温柔的女子，义父的脾气暴躁，在生气的时候甚至会端起板凳砸下来，加上三个调皮的哥哥，经常就听到了满屋的喧闹，而她，总静静地看着一切，看着义父的眼，有一种坚韧，义父经常在那样的眼神里，安静下来。
　　 我记得她总在我放假的时候来我的家里，接我过去，隔的不远，却风雨无阻；她会买来各种各样的书，各种各样的衣服，各种各样的零食，递给我的时候，却只是笑笑，慌乱而不知所措；那一个个黄昏，她总会带我，去那个清澈的湖畔，安静地行走，任由我，跑跑跳跳，笑着，满是宠溺地看我，一脸的幸福。
　　 或者，她就是那样一点一点走进了我的心里吧。可是，我却是太执拗的我，这么多年来，我竟然吝啬得，叫不出一声“妈妈”。
　　 窗外，此刻，星光满天。那楼宇上的灯，一盏一盏亮着。
　　 我已经呆坐着很久了，我怎么也没有去想，照片里那个女子，她那乌黑发亮的长发终于有一天变成了这样的斑斑斑白，初见时候的温柔的笑脸，此刻，已经爬上了岁月的沧桑，我曾经责怪我的母亲让我也喊她妈妈，这一刻，我却是无比的感激，让我走进了这样一个女子，安静的，温柔的，坚韧的，一如既往地疼着我的……
　　 她走进来，在我的床前坐了好久，细碎地说着她的琐事，我静静地听着，我只看着她的脸，微微笑着：妈妈，您老了。
　　 是我的喃喃自语吗？为什么她突然全身一震，仿佛触了电一般？我看着她，她突然坐不住了，起身，说要给我倒一杯蜂蜜茶，她走了出去。
　　 我滑进了暖暖的被窝，那里，我闻到了冬天里阳光的味道，和她的气息。我闭上眼睛，享受着那份温暖，就这样隔着被子，和她说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