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梦里花飞(短篇小说) ——梓马古道
今年事事不顺,家里鸡飞狗跳,单位时不时有人拿我当靶子刷存在感,写点文字嘛自己都看不顺眼,像丑姑娘,嫁不出去,闹心。朋友说,出去走走吧,让山水美景涮涮脑、洗洗心、涤涤肺……自古人有烦恼,仿佛就只这一种方法才能去烦除恼,行,那就试试吧。
最好有个伴吧,那眭大师老眭最合适,出了部大部头书,都是写他周游各地所见所闻的,每篇都配有他亲自拍的照片。听说他是中国摄影家协会的,我信。早时他是一名山村教师,后来做了多年的文字记者加摄影记者,跑了很多地方。
我和他交往不多,有他微信,平常难得有话。朋友圈他更新挺积极的,沉寂数日,突然更新,连着一条接一条,刷屏似的,多为文字加照片。稍微留意,便知道他又去了哪里哪里了。
没多久,他微信就回复了,说,行,你有几天空闲?我说三天。够了,他说。打字太慢,他就用了语音电话。他说既然是散心,那我们走古道吧,马岭不错的。
梓洲马岭,我略有知晓,建德东南边,和浦江交界处,古道一半在建德境内一半在浦江界面。他让我明天自个儿先到下梓洲村,过村口就有个汽车修理场,老板姓包。
包师傅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他在那修车二十多年了,好人,你就说是我朋友,他会招待你的,在那等我,晚上我赶来,我现在还在外边。
看看,他就这样,像是每天都在外面奔波,不像个有家庭的人。说完事情,此刻,我脑子里像有张屏幕,背景主色调蒙蒙的灰色,上半部分约三分之二,颜色淡淡的,属天空部分,余下三分之一下半部分,灰色较浓重,暗许多,地平面部分,有高低不一的干草,有个人背朝着我,走在草地里,背着巨大的牛仔布登山包,着牛仔摄影短衫,个子高大,头即将顶到屏幕的顶端。前方有太阳吗?或者说有月亮吗?我仔细看,天际边,有个圆,像是铅笔画的,又被橡皮擦擦过,没有彻底清除痕迹。那是早晨的太阳吗,还是刚落的月亮?是落日吗,还是刚升起的月亮?
不上班,精神松了,醒得晚。洗洗刷刷,收拾收拾,填一点肚子,就午后了。
开车两个小时不到,就到梓洲了。
过了村口果然就是汽修厂。
大废轮胎当搭架的火盆,确实好,脚搁在有弧度有齿纹有弹性的胎面上,很舒适。
汽修厂建筑很简单,修理部是简易结构大棚,棚顶一块块颜色暗亮不一,像件缝缝补补多次的旧衣裳。地面到处油污渍,有两处长形凹槽,人可以下去修理车底没备。修理部旁空心大砖搭出的房间,中央有火盆,两边靠墙有床,床上被褥掀在一边。
老包在火盆里添几块干松柴,给我泡一搪瓷杯茶,拖了条小板凳,陪我坐上了。他用北佬罐喝茶,罐上的字已磨损,辨不清是什么字了,但字体红色还是能看出。果然如老吴所说,老包那脸和手的皮肤,看去油渍渍的,皱纹里道道黑污,指甲深处也黑。我知道这些黑是很难洗尽的,已经是肉皮的一部分了。暖和,人就松驰起来。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听老包说才知道,这里是三县交界处,靠北,和桐庐也交界。很特别的位置。
梓洲村有上梓洲村和下梓洲村。下梓洲村相对集中,而上梓洲村就分散了,零零星星从梓马岭山腰到山顶。
下梓洲主要由东坞溪和马岭溪交汇冲积成洲,土地肥沃,聚户而成。两溪交汇后,绕一座山脚,向北奔跑,最后和新安江下游汇合,再一起去东,就成了富春江。
老包就是下梓洲村的。
你就招了一个工人?刚来时只看见在外面修车的一个人,在一辆大车底下,站在凹槽里掏弄。
那是我儿子,老包说,我这儿子生下来就傻,三岁才会走路,五、六岁才会说几句话,还不全。他说这话时,看不出悲喜,表情山是山水是水,就像亲眼见着一棵树,长歪了的树,见它从小棵,变大棵,就那么歪着长。
这种话题少续为好,老包却续上了。傻是傻,又不算太傻,脑子不太会转弯,生活倒能自理,修车学得慢了点,年数长了,倒都会了。他咕嘟咕嘟大喝了几口水,瘦脖子的大喉结来回翻滚,像极了水刚烧开时起的泡泡。喝完大喘一声气。我知道这一喘粗气,代表了一声叹息,混合着听天由命的态度。
我无法搭腔。
火盆里的火越发舔得热烈,干柴发出啪啪响,火星爆竹似地箭飞。火焰摇摇晃晃,印照老包那张脸,忽亮忽暗,如裸露的土地,见证着日月轮回,四季变更,如梭飞逝。
说说梓洲吧,还有马岭。要走一趟,虽然过程会领略到沿途山水,崇山峻岭,丛林葳蕤,或许还有飞禽走兽,但那毕竟浮于表面。它那植于深处流动的热腾血液,流经几百上千年的思绪,那永不停息的五脏六腑……并不是一朝一夕所能体验感知到的。
一说起这片土地,老包的表情便活络起来,丰富而有力度。说得虽零碎、杂、断断续续,稍经大脑一理,大致也就了解了这梓马岭一带的情况。
马岭古道始于浦江县虞宅乡马岭脚村,一直到桐庐芦茨埠,蜿蜒于浦江、建德、桐庐三地交界处的崇山峻岭中,全长20多公里。这是一条青石板铺筑的古道,宽度在1.2米左右。从马岭隧道口,沿着山势蜿蜒而上,一眼望不到头。
从马岭脚村到建德梓州村段称“梓马古道”,大概有5公里,是古时连接金华府和严州府的捷径。从严州到婺州,或从婺州去往徽州,过往的客商,上任的州府官员,都走过这条用规整的青石板铺就的古驿道。
这条古道具体的开辟年代,现在也说不清,传说,北宋末年农民起义,方腊就是通过这条古道攻打金华的。古道上至今还存有关口,又称“将军洞”,就是以前的哨口遗址。
马岭得名,是因为起伏于天际的山峦形状像马,马头在浦江地界,马身马尾属于建德管辖。
上世纪七十年代横切山腰的公路,将古道切割成几段。沿着山势盘旋的公路连汽车跑起来都喘得厉害,所以古道的优势仍在。自2008年打通隧道后,古道终于被荒弃了,这几年,随着马岭古村的开发和户外运动的兴起,马岭古道又活回来了。
一路上,一抬头,有座美女峰,总在远远地为我们指路。
这个我明白,就像那个月亮,人走到那里,它也跟到那里,反正就悬在人的头顶。看来这美女峰够高的,成了这块地界的参照物。这美女峰像个什么?在我的概念里,山峰和美女扯不上关系。
像个人啊!像个放大几十倍的人,立在山上,特别显眼。美女美女,应该是说说的吧,山身都是岩石,峰顶长有些树,远看像是个头发又长又密的人。
有点意思,稍加想象,出现美女峰轮廓。
现在有些路段被选公路时,推土机推掉了,毁了些古道。
毁了有多长的古道?
不长,大概一、二公里吧。老包指了指东边方向,你出了我门口,右边公路就是现在新造的省道,左边是茶叶林,有小路,穿过去,就接上了。
那我明天要走的,其实只是梓马古道这一段,五公里左右,难度系数不大,完成是小意思。
已近黄昏。我说老眭怎么还没有来?是不是又有什么事,大树根,搁道了。
老包大笑,核桃核似的脸,沟坎无数。你放心,年年这个时候他必定到。
为啥?是有什么人的特殊日子吗?有相好?
呵呵呵,这个你要自己问老眭了。
这时老眭电话来了,你到了哇,我马上就到,你稍等片刻。老包站起来,他来了那我就回去了,要陪老婆子陪老娘。冰箱里吃得都有,肉、鱼、大白菜,你们自己弄。
老眭一塞进来,房间仿佛就拥挤了。他背上那牛仔包够能装的,掏出两只羊腿,又掏出一大包熟牛肉,一袋花生米,一壶白酒。
过会儿厨房回来,拖过来骨八凳,一大盘切片牛肉,一盘花生米就摆上了。火盆上搭了个铁架子,四脚,架面焊一排铁栅。
他把羊腿伸给我,熟的,在放架子上烤一下,更香。
他呷了一口酒,嘴里哧——响,悠长,鼓足的内胎刺了一针儿那般,表情怪异,像极了痛苦,闭眼,或者说,极乐的痛苦。让我想起蓝蓝的天空,洁白的羊群,绿绿的草原,一望无际,腾格尔举手敬天深情歌唱。我说,你是不是蒙古人,草原上生活了很久很久。他不回答,眼睛貌似看着我,但,我知道,他并没有看着我,或者说,此刻的我,是虚无的,他此刻看见的,或许是草原,或许是高山或许是沙漠,还有可能是海。从巴彦淖尔明安川之南,到黄河之北,从昆都仑河,到巴彦淖尔盟乌拉特前旗西山嘴,还有呼伦贝尔大草原,我都去过,他说,我有照片,都留着,现在不看照片背面上的手记,都分不清是什么地方了。
但我是纯正的江南爷们。
不信,你看看你的身材,形象。高、宽、厚,皮肤像冻土,大鼻大嘴高颚,头发全往后撸,风吹草低的状态,发长及肩,质地轻细,时刻是野马奔腾的画面。
他笑,南人北像,生错了地。
羊腿在高温火灼下,变化成迷人的金黄,冒出来的油滋滋的响,诱人。我试着去啃,舌尖不幸触到电一般。
哈哈。他变戏法似地从包里取出刀叉,羊腿上削下一片,叉上,细嚼慢咽。要这样,明白不!他又从包里掏出一副刀叉,递给我。要用这个,否则吃相会很难看。
我逗他,山上有相好?
奶奶的,老包又多嘴了!
我笑而不答,等着他讲故事,他一定有很多故事。
他沉默好长时间,只顾细吃慢喝。两杯酒闷下,又倒满,脸颊飞霞火焰山,喟叹一声,年轻就是好啊,永远用不完的劲。
我在新疆当的兵,汽修兵,回来本应该做自己的专长,开个车进个汽修厂什么的,阴差阳错,最后做了最不像自己的职业,老师,你看看你看看我这样子,像老师吗,算是教了五、六年书了吧,就是长不成书呆子模样。
那时教书并不忙,一得空我就走这条古道,学校在古道马形尾巴,很方便。
梓洲到现在还有十多座老宅,还有宗祠,有七座古桥,两座古墓,一座寺庙遗址,一座石刻。
梓马古道,古道附近的人,特别是年纪大的,都习惯叫官道。
马岭脚村,属于浦江界内了,是古道的马头部位。那边的路边,有好多棵香榧树、红豆杉,都是上百年的老树。
古道来去多了,就认识了同样欢喜走古道的老罗,罗争,比我大三岁。也教书,学校离我不远,他欢喜画画,我欢喜拍照,也就是摄影。走这条古路好多年,我们俩大部分时候都结伴一起走。
说了这些,他又不说了,只管顾自吃酒吃肉。不看我。吃一口,发下呆,吃一口,发下呆,眼睛迟钝钝的,不晓得他看什么。我猜想,他此刻的眼睛,并不是在看现场,而是,像把刀,剥开蒙尘的那层记忆老皮,不断地挖出那些保存还新鲜的往事,回锅,细嚼。
他突然说,你会解梦吗?
不会,虽然看过些周公的,也看过弗洛伊德的一部分,我找不出规律。
你觉得梦和命运有关联吗?
应该有,但我不懂。多么矛盾的话。不懂,却情愿相信有。人,本身就是一个矛盾集合体,有矛盾的思想,并不奇怪。
我想,他说,一定有。我是个少梦的人,一年里,我能感觉到我做了梦的次数,很少,很少,个位数吧,但那段时间,一个多月吧,也许两个月,或三个月,这么个时间段,我发现我确定做了梦,一定超过了个位数,十几次或许有二十几次。而且,是个同样的梦,相同的环境,相同的画面,相同的心理状态。
嗯,我也有过,曾经,而且,有时是连续的,明白吗?就是把前一次的梦,在这次,把情节连续下去。
不,我不连续,我是重复。黑暗里,我确定,是夜里,天是铅灰色的,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我走在一道山梁,道路弯曲,狭窄,像某种动物的脊背,道路两边杂木茂盛,却一律长得低矮,就齐腰那么高,走着走着,就看见前方一簇花,非常艳丽,像火焰山砾石那种颜色,我上前去,那簇花托,状似倒槽,淡褐色,却不见花柄,正要伸手去摘,那簇花突然就燃烧起来,并且气球似地飘游而去,我赶着去抓,结果一脚踩空,往悬崖下跌,愈坠愈快,仿佛永远坠不到底……这时,我就醒了,一身冷汗。那时,已经冬天。
嗯嗯!
那天,我很清楚,就是明天的日子,农历十月廿三。
多少年了?
到明天,整二十五年了。
是不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是的。那天我和罗争改变了下行程习惯,原来都是从建德这边走,那天我们故意绕道兰溪,从浦江方向走。那时没有公路,碎石子铺就,路窄,两车交汇都困难,大弯道,上下都是长坡,要翻过“马背”,因为危险,走这条道的车并不多。那时我和罗争都有辆摩托车,实用。一路行,见有好风景,就停下拍。我们计划是赶到小妹家晚饭,所以不急。
等等。我说,小妹,是怎么回事?
小妹就是小妹啊,她姓陈,名小妹。
嘿嘿嘿,我说有故事吧,重要人物终于出现了,希望你坦白点吧,嘿嘿嘿!
你!老眭瞪我,那表情像小鹿受了惊。别打岔行不?他眼睛血丝明显。他终于又想到了酒,端起,狠喝了一口,半杯。小妹家属于上梓洲村,从浦江马岭翻过最高处,已属建德界,开始下坡,下到二公里处就是她家。
等等,我说,你说的二公里,是指沿公路的距离呢,还是直线距离?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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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