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像摔了一跤，倏忽跌进了山后。晚霞映红了成片的庄稼，照亮了韩青的脸庞。韩青站起来，翻开《青春在路上》，取出那枝已经干枯的丁香花，别在葱郁的叶柄处，长舒一口气，扭头走开，丢下那枝芳香四溢的丁香花，渐渐被暮色吞噬。
　　
　　 一
　　 韩青和白刚，出生在同一个小乡村，两人从小就像一对斗鸡，见面就掐，不见就想。上学后，两人的成绩都出类拔萃，尤其到了中学，在校名次几乎不分伯仲，不是你第一就是我第一。两个人时常为了一个问题争得面红耳赤，当然这仅限于在学校。
　　 两个人虽是同一个村，在学校也几乎形影不离，但两家的老人却很不友好。白刚家在村东头，父母都是本本分分的农民，老老实实从土里刨食，过着面向黄土背朝天的日子，虽勉强度日，还不至于挨饿。韩青住在村西头。不知为什么，村西头的人思想都比较开放，总想做个小买卖或者出去找点活计，不甘心埋头在庄稼地里。就这样，两家人谁也看不惯谁，也决不允许两个孩子来往。
　　 年轻人才不管那一套呢，越是大人们不让干的事越是充满了好奇。但白刚摄于父亲的严威，每次放学回家时，不等进村，两人就会分开走，等返校的时候，约好某一个地方等着汇合，再一同去学校。进入中学，两个人都开始住校，学校离村子十五里路。周末放学、返校，第一年两个人都是靠步行。第二年，韩青家买了一辆自行车。一有机会，韩青就偷偷溜出去练习骑车。以免把车摔坏，韩青找来一根粗大的木棍，用绳子横绑在后车座上。这辆自行车是村子里第一辆，全家人都当宝贝着呢，除了韩青的父亲和哥哥，谁也不许随便动。可家里只有韩青一个女儿，有时偷出去学车，大人们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韩青很快就学会了。
　　 有了自行车，韩青就不再愿意走路去上学。再说父亲买车主要也是心疼她，只是口头上并未明说而已，便默认应允她骑车去上学，但出家门前总会被严重警告，决不能让白家小子用，即使碰一下都不行。韩青每次被警告时，都会举手保证，但一出了村子，所谓的警告就会一阵风似的，没了影踪。白刚很快就学会了，每次往返校便成了白刚骑车带着韩青。韩青坐在后座上，看着白刚的背影，闻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男性气味，心里像装了一只小鹿，“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尤其是骑车速度一快，风从身边拂过，庄稼从眼前闪过，偶尔路下坑洼，一个颠簸，韩青的头就会不经意碰上白刚的后背，两只胳膊也会下意识地拦住他的腰。这时，韩青会闭上眼睛，贪婪地吸吮，头脑便一阵醉酒的感觉。韩青喝过酒，那种晕乎乎的感觉，就是现在这种感受。当然这种情况不多，白刚明白她的心思，总是有意地避开。白刚是个孝子，尤其是在前途未卜时，他不想因此产生不必要的麻烦。
　　 报考志愿时，韩青虽然极想跟白刚报一个学校，可是班主任不同意，为了保证两个心爱的学生都能顺利考进大学，只能让他们分报不同的学校。每个学校的招收名额有限，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但两个人商量好了似的，选了专业相近的两个学校。
　　 待考榜下发，两个人都被录取了，韩青进了地震学校，白刚进了地质大学。
　　
　　 二
　　 同窗几年，又同时考上大学，这在当时的小乡村里引起了轰动，乡亲们纷纷走进家里，当面表示祝贺。人逢喜事精神爽，两个孩子出息了，让两家大人的关系也和缓了不少。这不，白刚的父亲提着两瓶酒，穿过村子的大街，竟去了韩青家表示祝贺。两个孩子的传闻他多少也听到了一些，老韩没有当面戳穿，也算给了自己很大的面子。他前去表示一下，这是应当的，按他老伴的话说，这是必须的。
　　 中学时代，为了不影响学习，严禁谈恋爱。现在都进入了大学，尤其到了云南后，青山绿水，花香鸟语，四季如春，白刚的心里注入了一泓清泉，干涸的心田开始慢慢温润、柔软。看着不时有成双成对的校友，他想起了韩青。其实他早就明白韩青的心思，只是那时不容他分心，只一门心思要搞好学业，走出靠土里刨食的贫苦生活，为自己挣得一份前途，为父母挣得一份荣誉。每次面对韩青多情的眼神，他不是躲开就是假装迟钝，不给韩青一丝念想。
　　 入学后第一个中秋节到了，下了晚自习在回宿舍的路上，看着深邃的夜空，被一盏锃亮的圆月照亮，花香氤氲了月色，看自己形影对立，他的心一颤，忍不住停下脚步：韩青，此时的你也在赏月吗？
　　 韩青，正在京郊大地上，在古香古色的亭台下，怀抱着书，仰望着天空。她想白刚，也怨恨白刚。自从两人分别之后，再没有只言片语，没有任何音信。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白刚，在风景秀丽的南方，有人陪你看月吗？你还记得我们曾在月下“斗诗”吗？你还会想到有一个女孩叫韩青，正孤零零在月下想你吗？中学时给你那么多次暗示，你都没有任何反应，难道你真的是有一颗铁做的心吗？
　　 白刚一个喷嚏，身子哆嗦了一下。他站起身，快步走回宿舍，趴在上铺的床上开始写下：韩青，好久不见，现在你好吗？此时，昆明的月亮很圆很大很亮……他的心一阵灼热，笔尖抖动起来。他取出收藏已久的一朵丁香花，夹进一本诗集。今天太晚了，他下定决心，明天一早，就去邮局。
　　 收到白刚的信和随同的书，韩青紧紧捂在胸前，眼泪像汩汩的泉水，止不住地流出来。尤其那一朵虽已干枯仍香味十足的丁香花，更让她感动。她已记不得什么时候跟他说过“百结丁香……”她用心遥看南方，寻找一个叫昆明的陌生城市，那里有一个人在默默想着自己。她仿佛看到了他，正默默地遥望着北方，凝视着自己的心上人。她突然感到，昆明已不再陌生，昆明也不再遥远，他们俩会用书信把这两个城市紧紧联系在一起。
　　 自此，鸿雁传书，从未中断。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本来就细高挑的白刚，个子更加高挑。
　　 韩青曾在信里有过利用假期来昆明看望他的念头，但都被拒绝了。他怕管不住自己思念她的孤单，他怕自己会做出不该做的事。身边的景物，实在太过缱绻，催人情生。
　　 他要选一个合适的时间，给她一个浪漫的回忆。
　　
　　 三
　　 时间，像飞动的车轮，四年一晃而过。他们告别了大学生活，拿着派遣单到单位报到。
　　 韩青上的大学，是地震系统的“黄埔军校”，分配原则是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她只能回本省A地震局报到。没想到的是，在等待具体分配时，白刚竟也来到A地震局报到。久别重逢的两个人顾不得身边的其他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七月，正是A市燥热难耐的季节，飘散的沥青味道，像偷偷摸摸的小偷，挤过招待所的窗户，在房间里大摇大摆地充斥开来，呛得人们纷纷走出房间，躲进路边或公园里。路边的树好像也中了暑，蔫头耷脑的，没有一点生机。光着膀子的老汉，全不知炎热似的，坐着小马扎，车马炮杀得不亦乐乎。
　　 跟韩青一同来报到的其他三名同学，两名是A市的，回了家，另一名也没想真在这个单位干，只等落一个A市户口，便溜之大吉，干自己事先联系好了的事，趁着等待时间，便回了老家。
　　 白刚是一个人前来报到。在局里被领导安排，临时帮忙准备一个材料。帮忙期间，白刚听到小道消息，他将和韩青一块儿被分配到B地震台。韩青没事，忌惮大街上的燥热，一个人躲在招待所的房间里，百无聊赖，想入非非，为自己即将到来却又不太明了的工作牵肠挂肚。
　　 明天就要前去台站报到了。白刚回到招待所时，太阳已落进了西山，两人走出房间，信步向公园走去。他要好好享受工作之前的这一个晚上。
　　 公园距离招待所不远，拐过一道街便到了。公园里，树木蓊郁，路灯昏暗。花香躲过了白天灼热的空气，不再那么腻乎，悄悄清爽起来。
　　 两排情人槐，分立在石子甬路的两侧，在暮色中影影绰绰，妖娆妩媚。白刚牵韩青的手，在一条长凳上坐下来。白刚侧头深情地看着韩青。韩青一阵慌乱，不知所措低下了头，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的眼神看自己。这时，白刚伸开双臂，把韩青搂进怀里，热乎乎的唇轻轻印在她的额头，眉毛，眼睛，又悄悄地爬上他的嘴唇。这种情形在梦中已排演过多少次，他已记不清楚。韩青迎上去，两人紧紧地拥吻在一起。夜色越来越重，周围越来越静，花香浸润着他们的身心。白刚抱起韩青，叉开双腿坐在自己腿上，嘴巴又紧紧地吸上去。韩青只觉一根硬邦邦的物体，戳在自己下体，一阵战栗，黏糊糊的热流溢出，她很害怕。
　　 白刚的手不知什么时候伸进她的衣服，摸摸索索，弄得她浑身上下痒酥酥的。那股酥痒，随着他的手动，像一只急于寻找食物的蚂蚁在爬，慢慢钻进她自己做的胸罩，爬上她的乳房，落在制高点上。她忍不住呻吟一声，像一滩烂泥瘫在他的怀里。
　　 一阵风吹来，树叶闷闷地响了起来。白刚赶紧抽出手，一把把她掀在身旁的长椅上，自己靠着椅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气息未稳，白刚拉起韩青，沿着刚来的路，急匆匆向招待所走去。
　　
　　 四
　　 等待了一周，终于有了结果。不出所料，白刚和韩青被一同安排到B地震台。韩青很兴奋，白刚的心里却藏着一丝小小的得意。
　　 临出发前，领导语重心长地告诉他们俩，这个台站是全国都有名的台站，因为突出的业绩，多次被评为先进，到了台站一定要好好工作。白刚当即表态一定会在新的工作岗位上安心定志，干出成绩。
　　 一辆绿色吉普，从接待所拉上他俩的行李，便向市外驶去。
　　 楼房渐渐被甩在身后，眼前出现了大片的庄稼地，高高的玉米叶子蔫达达地下垂着，黄豆杆上有了不少的黄叶子。吉普车的空调不知是不好用，还是司机师傅不习惯，大开着车窗，热风一股股灌进来，吹得脸干巴巴地难受。一个小时过去了，又一个小时过去了，台站像个害羞的新娘子，躲得严严实实，两个半钟头过去了，也没露出她的面貌。
　　 刚驶出市区，韩青看到沿途满目的绿色，仿佛已看到秋收在望的景象，兴致勃勃地观赏着。尽管这片绿色，在自己的老家已司空见惯，尽管当年极力想逃脱的就是这种绿色。慢慢的，便失去了兴致，靠着车座椅背，打起瞌睡来。白刚尽管有了思想准备，也没有意识到B台站竟偏离有这么远，他有点后悔刚才的表态了。
　　 下了省道，进入乡道，又拐弯驶进窄窄的村道，路面坑洼不平，时不时就可以看到坑洼的边缘，粗粝的混凝土张开狰狞的大嘴，车无处可躲，只能慢慢地轧上去，再踩足油门冲出来。终于，在一片庄稼地里露出一排建筑物，外墙根上堆着炉灰，墙面斑驳。
　　 韩青的心一下子沉了下来，白刚的脸色，蒙上一层土灰。
　　 穿过铁栅栏大门，车驶入院里。院子里静悄悄的，既没有想象中的夹道欢迎，也没有欢迎新员工的条幅字迹。
　　 下车站在旁边，正四处逡巡时，一阵爽朗的招呼声，从左前方的过道里传过来：“还真快呀，想着你们得下午才能到呢！”声音未落地，一位胖乎乎的女士慢悠悠地走出来。韩青恍惚了一下，很快清醒过来。
　　 司机老刘说：这就是咱们的厨师长，也是唯一的后勤人员，待会儿你俩听她的安排就好。
　　 老刘说话不及，厨师长已到跟前：“你俩就是白刚和韩青吧？昨天就接到电话了，说你们今天来报到，不赶巧的是，夏台长出去开会了，不过你们放心，宿舍已给你们安排好了。”
　　 卸下行李，司机就开车去了一边，厨师长帮韩青抬着行李，白刚拿着自己的，跟在厨师长后面，走进一道月亮门，朝一排平房走去。
　　
　　 五
　　 推门进屋，一股淡淡的霉味扑鼻而来，白刚放下行李，推开窗户，满树木槿花映入眼帘。
　　 韩青的宿舍跟白刚的隔着好几个房间。放下行李后，他没惊动韩青，一个人走进炙热的阳光里。
　　 厨师长要给他俩做饭，被异口同声拒绝。一路颠簸，肠子都快被晃出来了，哪还有食欲！
　　 台站，是里外两层院落。一个大的院子套着一个小院子，他们的宿舍是小院子里的一排北房。跟宿舍一排，隔一条小夹道的东侧，是一排带抱厦檐的房子，大致五六间，与东侧、南侧的房子组成一个三面合围的院落，单单西侧是一排院墙，通过刚走过的月亮门，与外面的大院子连成一体。
　　 小院子里最醒目的有两处：宿舍正前方的一个篮球架子，西南角方向一座高高的铁塔。篮球架子外面的蓝漆已多处脱落，斑驳不堪，他没有兴趣。那座高高的铁塔，倒是引起了他的关注。日后无聊难耐时，多次为他消磨时间提供了道具。
　　 走出月亮门，跟宿舍过道之隔，是三间比较高的房子，房前一棵大槐树。沿着刚才厨师长过来的过道向里走，又是一排平房，长长的，比小院里的房子长出不少。看门前的东西，起码得有五六户人家。
　　 这里同样没有声息，可能还都在午休吧。他悄悄地从房前穿过，通过最东侧一个角门，发现了一大片菜地，绿油油的，甚是旺盛。沿着菜地的小路右拐，穿过荆棘丛生的灌木丛，又从小院东排房子间的小夹道返回小院。
　　 如此狭小，如此简陋，竟是全国有名的地震台站，让他匪夷所思，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临来前领导所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