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年春天，爱人生病住院，我在医院护理期间认识了同室病友潘大娘。潘大娘已经90岁高龄了，除了右眼因白内障视物不清外，身体其他方面都还不错，精神头也很好。老人性格开朗，十分健谈，说起话来眉飞色舞表情十分丰富，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短短的半个月时间里，我与潘大娘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我们相处得就像一家人，她有什么话都愿意跟我说。大娘出院以后还一直惦记着爱人的病情，经常让女儿发微信给我，询问爱人的身体情况，嘘寒问暖，这让早年丧母的我感到特别温暖。
　　 潘大娘家住在依兰县，老伴是依兰林业局职工，已去世多年，如今她和大女儿在一起生活。前些日子，老人感觉胃部有些不适，烧心胀气，吃了几天胃药也没见好，女儿带她到县医院检查，没查出什么毛病，女儿不放心，要带她到市里的大医院检查，可她说啥也不肯去，无奈，女儿只好把弟弟妹妹们都叫来，强行把她“押”上车，“绑架”到医院。
　　 潘大娘娘家姓石，为姑娘的时候没有大号，只有个乳名，石长爱这个名字是结婚以后她丈夫给起的，这个名字背后还有一段鲜为人知的令人心酸的往事。
　　
　　 二
　　 潘大娘出生在河南省商丘市石庄。旧中国的农村，女孩子一般都没有名字，潘大娘兄弟姊妹5个，她排行老二，因此，“二妮”这个名字就理所当然成了她的官名。二妮没上过学不识字，但她天资聪颖，待人处事和言语表达能力都比其他几个孩子强，因此，父母对她格外看重，家里事无巨细都由她来掌管。
　　 二妮17岁那年，媒人上门提亲，男方是距石庄60公里的潘口集一潘姓人家的长子，名叫潘永财。潘家是当地大户，拥有上百亩藕田，家境富庶。永财国高毕业，有文化，是个很有思想的年轻人。虽然年龄比二妮小一岁，但长得相貌堂堂，一表人才。相亲那天，俩人一见面，二妮就心荡神摇，爱上了这个英俊潇洒的小伙子，大有相见恨晚之意。17岁的二妮也正值豆蔻年华，不但人长得漂亮，而且聪明伶俐，说话面带微笑，言谈举止温文尔雅，十分得体。所以永财也是一见钟情，俩人确定了恋爱关系。永财父母对这门亲事不是很满意，他们嫌石家孩子多，家境贫窭。但儿子相中了，也不好再做阻拦，还是过了彩礼，定下了喜日。石家找了一个有钱人家的女婿自然很高兴，四处张罗钱为女儿筹备嫁妆。然而，就在石家紧锣密鼓地为女儿筹备婚事时，媒人却传话来说潘家不娶石姑娘了，理由是石家太穷，拿不出像样的陪嫁，让潘家有失颜面，要求解除婚约退还彩礼，并称已经另选了一王姓人家的姑娘做儿媳。二妮听到这个消息，怒发冲冠，也顾不得女儿家的矜持和羞涩，连夜赶往潘口集找潘家人理论。潘口集是潘氏家族的世居地，有很强的势力，此次要解除婚约就是受一些族人的鼓动。
　　 二妮一大早就来到潘家，潘家倚仗人多势众，根本没把这个目不识丁乡下女孩放在眼里，他们威胁利诱软硬兼施逼迫二妮退婚。可令潘家没想到的是，这个看起来文静腼腆的小姑娘却刚毅无比，说话伶牙俐齿，入木三分。她不卑不亢，有理有节，据理力争，犹如三国演义里的诸葛亮舌战群儒，驳得潘家上下哑口无言。潘家自知理亏，忙求媒人去王家协商退婚，不料对方更是得理不饶人，坚决不同意退婚，并来潘家讨理。二女争一夫，互不相让，闹得潘家焦头烂额，颜面大失。眼见事情越闹越大无法收场，无奈之下，潘家请来当地几位有名望人士到石、王两家斡旋调节，几经说和两家才勉强同意潘家采取“抓阄”的方式来确定人选。潘家承诺，抓中的一方做潘家儿媳，抓不中的一方，解除婚约，彩礼不退。二妮很幸运，抓中了，两个心仪的人终于结为了夫妻。
　　 俗话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就在他们结婚还不到一个月，小两口正沉浸新婚蜜月快乐里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这个温馨的家庭陷入了痛苦的深渊。
　　 那天，永财到集上办事，忽然来了一队“国军”，不由分说就把他抓走了，一个星期后家人才得到通知，说潘永财“应征入伍”当了国军。送信的人没有留下部队番号和驻扎地点，二妮和公婆四处打听寻找丈夫的下落，但人好像蒸发了一样，音信皆无。二妮整天以泪洗面，她每天都到祠堂烧香磕头，祈盼丈夫早日平安归来。
　　
　　 三
　　 时光荏苒，转眼三年过去了。离别之殤把这个刚满二十岁的少妇折磨得两鬓霜白，瘦骨伶仃，如同耄耋老妪。这三年里，她奉守家规，足不出户，悉心在家侍奉公婆。但她毕竟才20岁，风华正茂，一个人独守空房心中总有不甘。她常思忖：丈夫已失踪三年，生死未卜，自己苦守清门哪年哪月才是头？苦累倒也无妨，令她难以接受的是，有些族人说她命里克夫，丈夫被抓是她方的，再有，自打丈夫被抓走以后，潘家就打发小姑子来她家住，名义上是跟她作伴，实质上是来监视她，怕她一个人在家寂寞难耐红杏出墙做出越轨之事。她越想越伤心，越想越生气，越想越没有活路，想一死了之，但又放心不下体弱多病的父母和几个智商稍慢姊妹。就在二妮愁肠百结犹豫不决的时候，喜从天降，失踪了三年多的丈夫突然回来了！这让二妮惊喜不已，压在心上的巨石终于落了地。
　　 那天夜里，屋外忽然传来一阵犬吠声，她起身查看，隐约听见有人敲打窗棂并叫她的名字，她叫醒小姑子，壮着胆打开了房门。来人闪身进屋，对正要点灯的二妮说：“别点灯！我是永财。”“永财？！”她惊愕地打量着来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瘦弱得就像秋日池塘里的一枝残荷样的男人竟然是自己的丈夫！“快给我弄点吃的，我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在确定了眼前这个男人就是自己朝思暮想苦苦相盼了三年多的丈夫时，她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委屈，泪水像倾盆大雨一样哗哗地往下流。她不顾小姑子还在场，扑上前去，紧紧搂住丈夫，疯狂地亲吻着他清瘦的脸颊……
　　 轰隆，轰隆，一阵雷声惊醒了已经精疲力竭的丈夫。他对躺在身边的妻子说：“二妮，我得走哇！不然天亮了被他们发现抓回去非枪毙不可！”
　　 “你准备去哪儿啊？”
　　 “我心里也没谱，走到哪儿算哪儿吧，反正总不能在家等死。”
　　 “那你就先到俺舅舅家躲些日子吧，他家那偏僻，很少有外人去。”
　　 “好吧，只能这样了，你有空收拾收拾东西，等过些日子消停了我回来接你，咱们去东北，听连长说，东北已经解放了，到那就没人抓咱们了。”
　　 “中，俺听你的。”
　　 永财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连父母都没来得及看一眼就趁着夜色顶着大雨去了住在山里的舅丈家。
　　
　　 四
　　 潘大娘告诉我们，她丈夫被抓走的当天就被送到了驻马店，驻马店离商丘500多里地，难怪四处寻都不见踪影。他在新兵连集训了两个月，然后下放到连队，因为他有文化，人也机灵，被分配到连里当文书。那时候兵荒马乱，战事不断，部队调动频繁，所以，三年多时间里他没往家里写过信。最近部队又要开往徐州，他感觉到国民党的气数已尽，再跟着走下去恐怕只有死路一条，所以他趁一次外出的机会开了小差。他在一户老乡家换掉了军装，他不敢坐车，也不敢走大路，沿着人烟稀少的山路往家走。一路上历尽千辛万苦，饿了，找口野菜吃，渴了，喝口雨水，经过十多天的艰苦跋涉，他终于到回了阔别三年之久的故乡。三年多的部队生活，把他锻炼成了一个合格的军人，他回到集上后，没敢贸然回家，而是躲在离村子不远的一处坟地里观察动静。正如他所预料的一样，集上到处都是荷枪实弹的国民党兵。他在坟地躲了两天两夜，水米未进，饥饿和蚊虫叮咬使他几度昏迷，后来实在支持不住了，才冒着被抓回去杀头的危险跑回家中。
　　 由于前方战事吃紧，驻守在潘口集的国民党军队开赴前线，潘大爷才得以回到家中。他拜见过父母以后，带着妻子逃到了辽宁阜新，在一家煤矿做工。不久，全国解放，他正式参加了工作，成为一名煤矿工人。一九五零年，美国及其走狗不顾联合国宪章和全世界爱好和平人们的反对，悍然发动侵朝战争，把战火烧到鸭绿江边，威胁着祖国的安全。中国政府在多次抗议和警告无效的情况下，组建中国人民志愿军，开赴朝鲜作战。一九五一年，23岁的潘大爷响应祖国号召，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那时，潘大娘已经怀有身孕，他没敢把参军的事告诉妻子，直到发了军装，部队要开赴朝鲜前线，再也瞒不下去了才告诉她。潘大娘是个深明大义之人，她非常理解丈夫。她说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报效祖国是男儿分内之事，理应支持。部队出发那天，她挺着大肚子亲自到火车站为丈夫送行。
　　
　　 五
　　 潘大爷走了没多久，大女儿就出生了。因为阜新没有亲属，潘大娘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的非常辛苦。当时正是朝鲜战争激烈的时候，广播里每天都播出前方战况。潘大娘提心吊胆，她几乎每天都抱着孩子去丈夫参军前的单位打听消息，她知道，自己不识字，丈夫一定会把信寄到单位。一晃，三个月过去了，潘大爷如石沉大海，渺无音信。就在潘大娘苦苦相盼望眼欲穿的时候，潘大爷终于来信了！那天，她刚到单位门口，看收发室的老肖就出来告诉她：“你丈夫来信了。”潘大娘激动得热泪盈眶，忙求老肖念给她听。信是两个月前写的，内容很简单，没有卿卿我我的亲昵语言，只是告诉潘大娘他一切安好，不要挂记。潘大爷说前方战斗很激烈，几乎每天都在行军打仗，时间非常紧张，没有时间写信，再说美国飞机封锁了鸭绿江，天天轰炸，运送战略物资都很困难，哪里还顾得上邮寄信件。他告诉妻子，由于作战勇敢他被提升为班长，还立了三等功。信中最后说，为了日后通信方便，给她起了个名字叫“长爱”，他希望他们能长久相爱，永不分离。
　　 这是潘大娘最高兴的一天，她终于有了一个能在人前叫得出口的名字。她拿着这封信，跑回家属区，挨家挨户告之她有了自己的名字，叫石长爱！
　　 一九五三年七月，历时近三年的抗美援朝战争胜利结束，潘大爷所在的部队回国，驻守在辽宁兴城。那时候潘大爷已是排长，多次立功受奖，部队首长对他非常赏识，希望他能继续留在部队工作，但潘大爷考虑到这些年妻子为了他付出的太多太多，如今一个人带孩子太不容易，他不想再让妻子为他操心，也不想再与妻子分离，他要给妻子一个安稳的家，让妻子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潘大爷毅然放弃了在部队深造和升迁的机会，选择了转业。他被分配到黑龙江省依兰县林业局，在其下属的烟筒山林场一干就是一辈子。
　　
　　 六
　　 去年秋天，应潘大娘一家邀请，我与妻子到烟筒山大娘家做客，老人盛情款待，为我们精心准备了山里特色风味菜肴，什么猴头菇、木耳、蘑菇、土鸡、土鸡蛋等做了一大桌。老人还让孙子开车拉着我们参观了四块石抗联遗址，游览了美丽的丹清河风景区，还到巴兰河漂流。老人兴致勃勃地给我们讲述她和潘大爷年轻时的有趣故事。虽然老人已90多高龄，但思维敏捷，过去的事记得一清二楚。当说到当年她大闹潘府，舌战群儒，逼得潘家抓阄选亲等精彩场面时，乐的前仰后合，开心得就像个少女。说到丈夫被抓，她苦苦等待度日如年以及丈夫给她起名，让她有了做人的尊严等伤心处时，老泪纵横，不能自持。
　　 短短的两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我们要跟大娘说再见了。看着老人噙满泪花的双眼依依不舍的样子，我的心也一阵酸楚。这两天，老人一直伴随在我们身边，给我们做好吃的，陪我们去旅游，让我又找到了久违的母爱，感受到了家的温暖，也让我收获了人生最宝贵的财富——友谊！收获了人间最美好的真情。
　　 巴兰河滚滚东流，愿潘大娘的故事就像奔腾的河水，生生不息，源远流长。
　　
　　 2019年6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