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半夜病了，上吐下泻的。给他喝药，吐药，喝水，吐水。他的胃是彻底恼了，排山倒海似的，一遍遍折腾着，痉挛着。最后没得吐了就干呕，呕出了黄水。儿子很痛苦，脸是扭曲的，我的心也跟着扭曲着。
　　 我充了电暖宝，放在儿子腹部，暖暖的，胃渐渐消停了，儿子也沉沉睡着了。
　　 终于挨到了翌日清晨，窗外是雾霾天气，浓得化不开。我叫醒儿子，带他去小区诊所输液。儿子戴着口罩，高我半头，抱着我一只胳膊，弯腰趴在我肩上，撒着娇，你要是能抱着我去就好了。
　　 雾霾在我俩左面，右面，前面，后面，大口喘着粗气，呼出更浓更稠的霾，似乎要把我们娘俩裹挟着消失，小区里昔日的花草也被它隐匿了起来，这世界混沌一片。周围像潜伏着一些小兽，瞪着绿莹莹的眼睛，张着血盆大口，随时伺机扑上来。
　　 我跟儿子说，你弱它就强，坚持！坚持！
　　 量体温，输液，贴肚脐贴，烤电，儿子虚弱地躺着病床上，任由人摆布。跟往日那个精力旺盛，爱搞恶作剧，跟老妈斗智的顽皮小子大相径庭。他时不时朝我咧咧嘴，然后指指肚子，说，疼。
　　 成长的过程是一碗汤，酸甜苦辣咸必须亲自品尝，谁也代替不了谁。舔舐了苦的滋味，才会倍加珍惜甜的沁香。
　　 外面白茫茫一片，霾肆虐着，叫嚣着。陆续地，有大人领着孩子进来输液，人人都恼怒着，嘟囔着，这鬼天气！
　　 有个小女孩发烧，一直在哭，梨花带雨般，咳嗽，呕吐，反反复复，年轻的妈妈紧紧把她搂在怀里，轻声安抚着，小女孩仍旧嘤嘤咽咽，长长的睫毛垂下来，滑落下一颗又一颗哀怨的泪珠。
　　 儿子又一阵腹痛袭来，龇着牙，我搀扶着他去厕所。“帮我想个办法，让它别疼了！”儿子忿忿地嚷着。
　　 “有一群细菌，来势凶猛，浩浩荡荡的。”该用的办法都用了，我只能从精神上鼓舞儿子了。
　　 “它们在你的肚子里作威作福，我们派出强有力的消炎药跟它们决斗，决斗的过程很激烈，所以你会疼，细菌战败了，你暂时不疼了。但是它们会再派一批细菌出来决斗，所以你会再疼。邪不胜正，消炎药的威力会把它们歼灭殆尽的，再等等吧。”
　　 没料到，这招唬住了12岁的儿子，更唬住了临床的小女孩，她停止了啜泣，指指喉咙，对我说，阿姨，细菌在这里。
　　 痛苦的煎熬，人人都会经历，或早或晚，它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摧垮一个人的意志，一阵钻心的疼，一个噩耗，一段本不该结束的感情，一个个接二连三的打击，它会让你精神涣散，让你食不知味，让你一夜愁白了头，让你走到哪里，看到的都是花儿败了一地，甚至让你看到天空那么蓝，但不属于你。
　　 每个人的内心深处都有接受痛苦的底线，坚强的人底线深，脆弱的人底线浅。
　　 孩子能听进大人的话，勇敢地跟痛苦抗衡，可是成人呢，像我的妈妈，曾经被生活的不如意残忍地推进沼泽里。彼时，她常召唤我回家，一脸惶恐，絮絮叨叨，说自己一定是得了绝症了，晚上睡不着觉，心跳得厉害，白天吃不下饭，喝水都噎得难受。边说边哭，哭得很悲戚，仿佛不久于人世。
　　 我带她去做了全身检查，医生告知身体无恙。她不信，仍旧说自己有病，还准确地说出了某些身体部位的痛感。我带她去看心理医生，她出来说，这个大夫光拉呱不治病。还去看过中医，请过神婆，寺庙里上过香，都无济于事。她的眼神很绝望，拉着我的手，说，不给你添麻烦了，回家吧。
　　 妈妈日渐消瘦，走路静悄悄，说话静悄悄，气若游丝。她心里的霾在作祟，驱使她常跟我说一些安排后事之类的话。我几近崩溃，躲到车库里嚎啕，妈妈很痛苦，我比她更痛苦，我亲眼看着她在沼泽里越陷越深，却拉不动。
　　 后来，几番周折，我们终于找到了病灶，妈妈得了抑郁症。渐渐地，在药物的帮助下，她不那么敏感了，脸上有了笑容，皱纹像冬日暖阳里的菊花，一瓣瓣伸展开来。
　　 痛苦，锤炼了她，也锤炼了我。妈妈像脱胎换了骨似的，心胸变得豁达了，六十多岁的她买漂亮裙子穿，还去植了眉，抹了口红，跟老姐妹们一起去踏青。我也释怀了，守着云开终于见到了月明，那些哀婉的日子来得匆匆，去得悠悠，是一笔财富，它让我在今后不管遇到什么挫折，总对自己说，别急，办法总比困难多。
　　 儿子不再理会疼痛，玩起了平板，他紧握着的拳头显出男子汉的坚毅。小女孩抹干眼泪，离开妈妈的怀抱，躺在病床上，听起手机里的故事，咯咯地笑，笑着笑着，睡着了。诊所里的人陆陆续续回家了。外面的雾散了许多，变薄了，一切都将好起来。
　　 其实，天空的霾，心里的霾，都是人们自己惹的祸。再浓酽粘稠的霾，也经不起一阵冷风，一场雨或一场雪，蜷缩着身子瑟瑟发抖，抱怨着，不如咬紧牙关，挺直了胸脯，跟痛苦来一个较量，战胜了它，你会看到风清日朗，春暖花开。